二
有时,打动一个人只需要一句话。
50多岁的欧阳乐浩被称为“长和公益基金会”的明星导师。习惯穿亮色立领衬衣的他当众展示了自己的简历,自称曾是某上市公司的董事,如今则出现在上百张面孔前,用口音浓重但高亢自信的腔调大喊:“兄弟姐妹们,今天我讲的话有一句能打动你们,就是我的福报。”
这位“资产千万”的大师最擅长的话题是亲情。每次讲课他都带着哭腔,把自己离家时妻儿的痛苦复述一遍。家乡老父老母的佝偻背影也是必提的。情到深处,欧阳老师把幻灯片的翻页笔一丢,双手抹起了眼角。
“要是父母……百年了,我们还没成功,那是……多大的不孝啊!”
高潮来自“长和创始人”王西平的故事。在哀伤的背景乐中,欧阳乐浩低下头,以一种诗朗诵的表演状态讲述:王西平的家庭在1987年遭遇剧变,他和父亲、兄长同时被查出了肺癌。为了照顾母亲和年幼的侄子,他才决定活下去,并且实现了命运的逆转。
故事讲完,现场沉默了。几个年轻点的姑娘努力忍住抽泣,年长的阿姨直接哭出了声。学员赵立记得自己当时就“泪崩了”。因为正是妻子患上了乳腺癌,他才被迫出来想办法。
而在接下来的一堂课中,自称法号“寂坤”的居士老太开导起了满屋子红着眼圈的听众,“一个人成功叫成功吗?不叫。只有去帮助更多珍爱的朋友,我们才能有福报。”
煽情不是“导师”唯一的风格,有人会结合“现实”,用普通人的生活压力增强共鸣。
自称武汉一所重点大学教授的商鸿坤就表现得极为焦虑。他斩钉截铁地预测,倒闭的工厂、失业的工人将会越来越多,生活只会越来越难。
拍拍写着“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的黑板,“商教授”表情愈发痛苦。“现在的医院多坏啊?久治不愈、药费白花,死都没尊严。打针、化疗、手术、太平间,一切都是计划好的。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
归根结底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投入49800元,成为有钱人。
成功就在眼前。有些老师已经开始帮学员们规划成功后的生活:拿到450万元,200万元买房,100万元买车,剩下100万元存银行,再拿出50万元,“帮助咱们国家”。
听到这,大家几乎都乐了,还有人忘了听课纪律而情不自禁鼓起了掌。老师在一片笑声中宣布“下课”,并表示,将来还要成立一个10亿元的西部开发基金,“毕竟利国利民的人才是精英”。
在这余韵悠长的课后,饿极了的听众一哄而散。有人从坐在小板凳上的人腿部直接跨过去,还有老头儿在门口挤掉了鞋,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你他妈挡我路了。”
三
礼仪在摩肩接踵的出租屋里微不足道。成为“利国利民的精英”,才是头等大事。
对于杨彪这种没有读过大学的人,燕郊给了他“求学”的机会。
因为,他们正在参加没有学费又减轻社会就业压力的“社会大学”。这里实行选课制度,每个人都可以去自己欣赏的“导师”处自由听课。而“导师”多是“成功前辈”。
商鸿坤打比方说,“发展层”成员是小学阶段,最高级就是博士后,“可以为国家做贡献了”。
与吃不饱、睡通铺、自由被限制的传销窝点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北京七环”的这些被称为“家”的出租房里,房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最差也能保证两人一张大床。那是歌里唱的“24小时热水的家”,无线网络信号满格,冰箱里更是塞满了饮料和水果。
标配还包括厨艺不错的大妈和慈眉善目的大叔。
每天课后,大妈都会把拖鞋提前摆在门口,然后把六菜一汤端上餐桌。餐后,大叔会开一瓶啤酒,招呼大家去沙发坐坐。听说年轻后生和父亲关系不好,他会搂着前者的肩膀,认真地规劝,“知子莫若父,你和你爸的关系一定要搞好。”
有人要出去走走时,没人会阻拦。大妈随手就把钥匙塞给对方,只嘱托一句,“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这时,如果有人提到“传销”这个词,几乎会遭到其他所有学员的怒视。大叔颇为委屈地说:“吃住都管,随便进出,朋友之间考察个项目,怎么就说到传销上了?”
导师展示“民间互助理财”的模式
一份从内部流出的《行业规范》显示,这个组织的所有温情,都经过精密的编织。
在领导层才能过目的《行业规范》里,给什么人做什么菜,以及面对新人该说什么话,都被详细地规定。“使用工作姓名”的条目表明,几天来交心的大哥大姐,其实连姓氏都是个谜。“下线”“分钱”“讲课”这些词也统统是绝对禁忌,必须用“合作伙伴”“互助金”“分享”来代替。
燕郊的出租汽车司机孙万平,前两年经常被传销头目包车。在他的记忆里,太多男男女女假借“谈恋爱”的名义,骗外地人来发展;甚至有不少夫妻在一个屋檐下,还各自邀约一个人来“谈感情”。
“大家对传销的警惕性越来越高,可洗脑又必须5到7天。为了留住人,感情牌是最好的绝招。”北京一家多年从事反传销工作的社团负责人李旭,对这些套路再熟悉不过。他曾在广西陷入传销团伙。
商鸿坤在课上描绘了这“大家庭”中“千万富婆”的美好一天:早晨买菜,上午讲课,下午练舞,晚上表演。而在另一个计划中,他更是满脸诚意地表示,要成立“长和婚姻介绍所”,为组织培养出1000对美满夫妻。
“活着就是胜利,赚钱只是游戏,快乐才是真谛。你们说,对不对?”这位自称辞去教授工作、寻找真正的人生意义的“导师”说。
“对!”满屋子齐刷刷的回应。站在商老师身后的女孩心疼地替他扇扇子。
杨彪曾经沉浸在那种温情中。在燕郊的十几个昼夜里,他是真的觉得生活那么美好,理想那么宏大,此前“很少有哪一刻这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