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腾喜欢自我调侃。“一席”演讲台上,讲到“奶奶庙”里一些神仙长得一样,主要靠文字识别到底是哪路神仙时,他正穿着胸前印着“所长”的黑色文化衫站在台上。他把名字写在胸前,和那尊在手上挂着“神手”牌子的神仙没什么两样,他评价这种行为,“土酷土酷的,非常呆萌”。
“所长”是他去年才有的身份。学习建筑十多年,他见了很多好玩的建筑,苦于没有分享平台。去年年底,他注册了一个微信公号,取名“不正经历史研究所”。自称“所长”。
他在清华的好友付冉说,“不正经历史研究所”的灵感来自他导师。徐腾导师王贵祥教授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建筑历史与文物建筑保护研究所所长。“他导师是所长,他也自称‘所长’。”付冉说,两个“所长”,风格迥异。一个是老派知识分子,非常正经;另一个,正儿八经扯犊子,非常不正经。
公号开篇推送就是“奶奶庙”。那晚,徐腾在朋友圈里写:“为什么我每天笑着睡去,因为这世界太有趣!”
公号里陆续推送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建筑。比如河北白洋淀荷花大观园里的大鳖馆、辽宁某村的“金鸡报晓干”、“头顶烈日干”、“披星戴月干”的“干”字文化广场,还有新疆特克斯县城八卦公园的八卦摩天轮。徐腾把这称为“不正经历史研究所出品的大型魔幻现实主义系列寻访计划”。
河北白洋淀荷花大观园里的大鳖馆。
他迫不及待把看到的世界分享给大家,又设置自动回复:“我也不知道啥时候发下一篇。”
粉丝比他还傲娇,“我也不知道啥时候看。”
前段时间,徐腾被邀请去演讲,就讲“奶奶庙”、大鳖馆这样的野生建筑。外出读书多年,他还保留了一口荆楚普通话,遇到“刘奶奶喝牛奶”就阵亡那种的。在“一席”演讲之前,他刚参加了TED演讲,“据说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配了两个同声传译的人,一个普通话,一个英语。”
那次演讲最后,他说,希望人们看到“野生世界里荒唐的趣味、谬误的智慧和低俗的情义”。
这大概是他对“奶奶庙”的态度。后来人们从他演讲里读出“高级黑”的意味时,他反复解释,自己也是农村出生,深受乡土文化熏陶,后来又到了清华这么精致的学校。这些野生建筑确实不好看,但民间的创造力是不是有值得学习的地方?他打比方,喝个星巴克就比蹲路边啃甘蔗高级很多吗?
今年清明假期,“所长”组织陌生网友和清华同学二十多个人去河北易县围观“奶奶庙”。
到了山脚下,大家看到庙旁边两个棚子一围就是公厕,前来祭拜的人把成捆成捆的香往山上抬,有人觉得不可思议。“所长”启发说,“你要用心去感受”。
在前几天的一档直播节目里,“所长”调侃说,他先后去过五次“奶奶庙”,“奶奶庙”真挺灵。有一次,他去拜了正殿的神像,保佑“奶奶庙”要火。你看,这不,火了?
徐腾站在大鳖馆上。
“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方法”
时间往前推二十来年,徐腾还没学会一本正经扯犊子,却先萌发了对世界的渴望。
1987年,他出生在湖北荆州的农村,古称江陵。《三国演义》刘备借荆州的故事就发生在他的家乡,历史的穿越感让他着迷。
小学三年级时,镇派出所所长带了五个五年级的小孩罚站。他们偷了家里的钱,自己坐火车去广州,被当地警察送回来了。那天下午,五个人面朝西站着,阳光打下来,留下五个剪影,镶着金边,像五尊神像。
这一幕刻在他脑子里。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远方——“90年代下海潮,连小孩都想着跑去沿海看看,我特别向往这样的生活。他们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方法。”
他成了不一样的小孩。每天在学校里踢足球、搞活动、写小说,觉得这才是素质教育。“别人都跑偏了”。
高三发现成绩无力回天时,他直接去写小说了。他跑到书店抄了几家出版社的电话和地址,想着出书,挣稿费,作为来年复读的学费。
高考没考好,书也没出成。高四那年,碰到新同桌。和徐腾一样“愿意发现自己”。这位同桌小时候为了考察自己的意志力,大冬天一手拿表一手拿冰块,计时。后来,同桌去了深圳打工,他走进了高五。
第三次高考,终于考上了重庆大学建筑系。他喜欢创造性活动,“盖房子”是集大成者,“这和我身体里的能量契合。”
重大低他两届的学弟陈曦记得,徐腾不算老师喜欢的那类学生。他自己也在微博里写过,大学五年,“挂过6门课,得过0个荣誉证书。”但他做了三件事让别人记住了他。
大三那年,他做了一份作业,用重庆话讲叫“乱劈柴”。这是“居住区设计”的课程作业。别人作业都是A1图纸,工工整整的传统设计。打开他的作业,左边一条恐龙,右边一只“金刚”,中间摆个幼儿园。任课老师说,这很牛。年级总评,副院长说,这瞎搞。这份作业,他获得了学生生涯的第一个90分,从那会儿,他“发现了自己”。
第二件事是拍电影。毕业那年,他跟家里人吹牛,说要考个清华研究生给他们看看。牛吹出去了,没考上,“打脸了”。心情郁闷,他喊上学弟学妹,拍了一部记录建筑系学生生活的电影,“用一种毕业喝酒和毕业旅行之外的方式和大学说再见”。
电影在重大展映后,反响很好。后来全国各大建筑学院都放过。他从重大火到了整个建筑圈。有一年,他去北大参加一个训练营,碰到一个学生,说因为他的电影才决定学建筑。他有些感慨,人与人之间竟然这么微妙地联系着。这世界真可爱。
第三件事是三考清华。第二次考研,又没过。原因是答案没有写到答题纸上。他形容那种感觉就像“追一个姑娘很久,被拒了,最后还对你笑了一下”。直到第三年,他才迈进清华的大门。
这中间,他也没闲着,跟几个朋友把重庆的民国建筑挨着测量了,保留了一手数据。这些建筑现在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
别人眼里他耽误的这些年,他谓之“间隔年”。
“三观不正”?
清华和徐腾,一个正统,一个不按套路出牌。徐腾走进清华,像是两种化学元素起了反应。
刚进校那会儿,清华到处都说“立大志、入主流、上大舞台、成大事业”。他觉得太正,必须加上“装大X”才有格调。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他说的“装X”是褒义词,代表一种生活情怀——有趣,还得有水平。
他跟两个室友一起把宿舍改造了,买张沙发,开个投影,动不动就来个movie light。他们的主张是,宿舍是临时的,生活是自己的,设计可以改变生活。
每次回寝室,室友都是先闻其声,再见其人。徐腾脖子上拴个铃铛,扁圆,铜的。他说,戴铃铛的动物有三种——狗、牦牛和叮当猫。背后的意义是,敦促自己要像狗一样忠于自己的理想,像牦牛一样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去,像机器猫一样用智慧去解决问题。
几个玩得好的小伙伴,都自称和他一样“三观不正”,才能拿到“船票”——他们把徐腾寝室叫“船”,哥几个坐一起聊天、喝酒、谈人生,这叫“开船”。多久聚一次?看心情。
谁有情感问题,“船长”徐腾就是人生导师,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大家都知道,他自己也就在重大谈过三段都不超过100天的感情,在清华暗恋一个姑娘三年,也没成。
但小伙伴们很受用。“船员”郑远伟记得,有谁钻了牛角尖,徐腾总能看到更高层面的问题。“格局大。”
2015年8月7日在台北绘制的修鞋铺。
有段时间,徐腾跑去福建玩了一趟,回来爱上了泡茶。他买了套茶具,搞了床草席,招呼小伙伴们来寝室席地而坐,喝功夫茶。有人问他,你会功夫茶吗?他回,不会,但我会演。
今年,徐腾刚当上院里足球队队长。确定队服,他不要现成的德国队,也不要巴萨,非要自己设计。有队员来自朝鲜,他灵机一动,球衣一面写上“共产主义”,一面印上“建筑”。朝鲜朋友都说好,其他同学也嚷着要来买。
好友付冉觉得,徐腾可能属于装X装到深入生活骨髓的人。“比如说吧,他用的烟灰缸,居然是个鼎!”
徐腾有两个“关二爷”,一武一文,一大一小,武关公手持大刀,杂志竖起来那么高,文关公手托方盒,武关公的一半高,都是青铜的。
“博士生复试那天,我背着文‘关二爷’去了,复试过了;足球比赛半决赛,又带着,一路从0:2追到了2:2。到决赛,不灵了。”
硕士毕业那年,徐腾选了《<明皇避暑宫图>复原研究》作为毕业设计课题。他准备用CAD制图软件把这图描一遍。本以为最多一周结束战斗,谁知道,一描就是三个月。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史上最复杂的建筑图之一。
不过,这论文后来拿了校优。全校88篇优秀学术型硕士学位论文里,建筑学院就两篇。
“他把图书馆里建筑学的书都翻完了,正史都是通的,才会去关注当代建筑纷繁复杂的现象。”郑远伟说,说不定哪天徐腾能把他的野生建筑学形成体系。
搞研究、小组讨论,正经博士生该做的,一点不含糊。有时候,研究某个东西,徐腾能从早上9点坐到下午6点,不吃不喝。付冉有时候看到他滴水未进,好奇地凑上去,“你入定啦?”
带了徐腾四年,导师王贵祥挺喜欢这学生,“他很全面”、“学术方面也不错”。
“寻路的感觉,非常好”
两年前,徐腾有个想法,他要寻找50个文艺青年,记录他们的故事。他对“文艺青年”的定义是,在喧嚣的当下,坚持某种深沉的生活情怀的人。
老家有个哥哥,大徐腾两岁,长相一般,五音也不全,特别喜欢弹吉他,经常跑去街上卖唱,开两嗓子就回来,很享受。别人都追求房子、车子,他有自己的精神追求。
徐腾欣赏这种生活态度。“很真诚。很宝贵。”
在别人眼里,徐腾就是这种“文艺青年”。他时常去“和世界发生关系”。他觉得,世界无时无刻不发出各种信息,一个人如有缘,就会碰到这些信息。他喜欢陌生带来的神秘感。
大三那年,他开始去不同城市行走,不只记录建筑,还有触动他的生活细节,比如路边的一个煎饼摊,或是一个修鞋铺,全画在本子上。如今画到了第六本。一张中国地图,到现在,快要标记完。
这些年,徐腾走过的城市标记。
回到北京,他组织同学们午夜行走北京的中轴线、八大胡同、北京鬼市。在前门,他给大家放北京的城市纪录片《北京记忆》,那天选的那集,叫《生活是多么广阔》。
这几年,当年和他一起改造寝室的室友,一个去了中科院工作,一个刚当爸爸。和他一起拍电影的陈曦,去了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工作,刚刚结婚。
陈曦感慨,当年一起拍电影的两个多月,他也算是和日常生活做过抗争。他现在天天加班到半夜,终究向生活妥协了,徐腾还在继续。
生活中的冗余也吸引徐腾。他说的“冗余”,是生活脱离目的性规划之外的部分。“我特别希望自己能迷路,寻路的感觉,非常好。”
喜欢的姑娘给他打个招呼,他能原地高兴一下午。还要在小本子上记下:“2013年10月14日,晴,清华大学建筑馆大门口,我居然笑了一下午,哈哈。”
一笔一划抄绘中国古代造园专著《园冶》,一列25个字,花费7分半时间,一小时只能写8列。扉页写上“故楚徐氏手抄本”。生活有了古意。
徐腾抄绘《园冶》。
要有烦心事,拍几张小本子上画的图,传上网,看到满屏的赞和表扬。又是一脸满足。
郑远伟把这些总结为“他对规矩和日常生活的反叛”。他觉得,徐腾是他见过最自由的一个人。
去年读博后,徐腾换了寝室。博士生寝室比研究生寝室还要逼仄。一米多高的书架就挨着床边,里面被《中国美术史》之类的大部头塞满。朋友们常常担心,会不会哪天他睡得正香,被掉下来的书砸醒?
过了而立之年,别人总拿找对象的事儿调侃他。他对时间倒没太多紧迫感,唯一担心有天会记不清自己的牛X经历。前几年,他已经开始了“拯救工作”。在《史记:徐腾列传》开篇,他写:“徐老顽童者,楚国人也,名腾,号顽童。”
“‘老顽童’,再老也要玩。这是确定的事。”认识徐腾两年多,付冉觉得,他拍电影、写文章、成网红,大家都不觉得惊讶。要是哪天他说自己要从事某个职业,那才是见了鬼了。
关于未来,徐腾还没规划。眼下唯一能确定的是,下学期,博士论文要开题了,他还没想好写什么;“一席”里提到的“国家一级注册没报名建筑师”,明年看能不能把“没报名”去掉。
未知多可爱啊——“脚踩一块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