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高考结束后，居住在安徽的赵曼，在浙江一家医院妇科被诊断出卵巢早衰，当时她未满19岁。“医生当时说的话，大部分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你的卵巢状态相当于40多岁’这句话，当时很受打击。”赵曼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近年来，国内社交平台上，不少年轻女性分享了被诊断为卵巢早衰的经历和治疗过程，她们的年龄从十几岁至三十几岁不等。2020年,国际绝经学会发布的《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国际绝经学会白皮书》提到，全球人群中1％的女性可能遭遇卵巢早衰。依据国内相关诊疗指南，国内卵巢早衰的发病率约为2.8％。
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生殖中心教授、主任医师孙莹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所在的门诊，经常能遇到卵巢早衰的年轻患者。现在国内卵巢早衰的叫法已经成为习惯，国际上10年前就已不用卵巢早衰这个词，而是用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POI）来替代。
卵巢早衰是POI的终末阶段，主要表现为女性在40岁以前出现闭经、促性腺激素水平升高和雌激素水平降低，可能伴有不同程度的低雌激素症状。近年来，学界普遍认为卵巢早衰不能体现疾病的发展过程，目前更倾向于使用POI。
被忽视的“信号”
从卵巢正常，到功能下降，再到早衰，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中国新闻周刊》采访到的多名卵巢早衰受访者中，确诊前，基本都出现过月经紊乱或闭经等方面的信号。
赵曼16岁时开始停经，这发生在她过度节食减肥之后。2020年，她刚上高一，为了减肥，她疯狂节食一个多月。高中三年，她几乎没有月经。因为学习压力大，时间紧张，赵曼未将停经放在心上。高考结束后，赵曼才开始重视月经异常这件事。
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生殖中心副主任杨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青春期后，女性应该关注自己的月经状态。痛经可能与子宫内膜异位、盆腔炎感染等因素有关，长期放任不管也可能影响卵巢功能。女性的月经是否能来，和身体脂肪含量有关，太瘦的女性可能会出现卵巢功能下降甚至闭经的可能性。短期内体重的迅速变化，或是精神焦虑，都可能导致月经周期改变。
确诊POI后，赵曼按照医生开的药吃了两个月，同时调整了自己的作息时间，不熬夜，还增重了十几斤。去年9月后，在没吃药情况下，她每个月的月经逐渐变得规律起来。
“月经是卵巢健康状况的晴雨表。POI患者，一般也是月经先出问题。”北京地坛医院妇产科副主任医师刘华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现在每周出一天门诊。在他印象中，每次门诊都能遇到一两名POI患者，大多比较年轻。1月5日，刘华放在门诊上遇到一名二十多岁的女性患者，她的子宫内膜厚度只有5毫米，停经4个月，激素水平严重失调。刘华放表示，她的情况还不算卵巢早衰，属于卵巢功能下降。但这也提示，未来可能有发生卵巢早衰的风险。
月经少发或稀发，也可能是POI的预示。家住广州的陈芬今年24岁，也是一名POI患者。18岁之前，陈芬每次月经都会痛经。18岁之后，虽然痛经消失了，但月经周期却变得不规律，两三个月才来一次，陈芬并没放在心上。22岁开始，她发现月经周期变成了半年一次。在家人一再催促下，她才去医院检查。
刘华放表示，卵巢早衰前，会有一些征兆，比如月经周期突然推迟或提前。如果身体持续释放这些信号，就要检查性激素六项和AMH（抗缪勒管激素），这些都是生殖科的常规基础检查，往往能从这些结果中看出端倪。性激素六项包括卵泡刺激素(FSH)、黄体生成素、雌醇 、孕酮、睾酮 、催乳素等。孙莹璞表示，女性体内多种激素水平会随卵泡发育变化。因此，判断是否为POI，至少要进行两次间隔四周以上的检查。
全球范围内，POI诊断标准阈值尚不统一，不过大多数指南建议，通过两次测定FSH升高来确认是否患有POI。2023年9月，发表在《中国实用妇科与产科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指出，欧洲人类生殖和胚胎学协会提出的诊断标准为，小于40岁的女性发生月经稀发或停经4～6个月，且间隔4周以上有2次血清FSH高于25。国际更年期协会的诊断标准强调，染色体核型正常、既往有过月经、年龄小于40岁女性，间隔至少4～6周两次血清FSH高于40。2017年，妇产科学与生殖医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陈子江等知名专家共同撰写的《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的临床诊疗中国专家共识》中，POI的FSH诊断阈值为25，间隔检测时间为4周以上。
2021年9月，陈芬在广州一家三甲医院的月经门诊被诊断为“卵巢早衰”。当时，陈芬在医院抽血检查了性激素六项和阴道B超，同时也测了AMH的数值。AMH数值只有0.09纳克/毫升。一般，AMH的正常值为2~6.8纳克/毫升之间，如果卵巢储备功能比较差，AMH会降低。她的性激素六项检查正常，其中FSH数值约为4。阴道B超结果显示，她的卵泡数量只有5个。医生告诉她，一般卵泡数量在12个左右属于正常情况。2022年7月，陈芬的AMH数值降至0.07，FSH的数值升至40多。2023年2月，她复查时，FSH虽然回落到26，但AMH继续降至0.06。
杨星接诊的POI患者中，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女性患者。在她看来，育龄期的女性，如果月经周期一直比较稳定，周期就算是四十多天，也不算异常。但她也提示，即便是一些月经看起来规律的女性，也存在被诊断为POI的可能性。
孙莹璞表示，按年龄阶段划分，40岁之前卵巢早衰的发病率约为1％，30岁之前卵巢早衰发病率约为0.1％，20岁前发病率约0.01％。一般国内女孩月经初潮年龄是11～12岁，如果16岁还没月经，就需要重视起来，及早去医院检查。
病因不明
2020年,国际绝经学会发布的《早发性卵巢功能不全：国际绝经学会白皮书》提到，确诊的POI患者中，70％～90％病因不明，其他病因包括遗传、自身免疫、感染、代谢性疾病、放化疗及手术等因素。多名POI患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们被诊断后，医生并未告知明确病因，大多是根据生活习惯、家族基因等推测出的一些原因。
陈芬复盘为何会发病时回想，2019年她开始经营网店，因为压力大，两年后放弃这项工作，转做直播电商。但也因此，熬夜、吃外卖成了家常便饭，经常熬到半夜两三点甚至通宵。她还有抽烟的习惯。
2023年，她22岁的妹妹也被查出患有卵巢早衰。与陈芬不同的是，她的妹妹作息正常，不抽烟。“妹妹确诊前，月经常常好几个月才有一次，但当时她也没想着去医院。去年，她打算结婚生子，去医院检查才发现AMH的值只有0.01。”陈芬说。
结合激素、AMH值以及阴道B超结果，当时，陈芬被医生诊断为先天性卵巢早衰。2022年7月，她去医院检查时发现，自己卵泡总数只有一两个，且卵泡体积很小，无法成活。医生告诉她，患病原因无法明确，可能是基于熬夜、饮食、基因等多种因素的叠加。
孙莹璞表示，如果存在家族遗传因素，建议做基因检测筛查。赵曼在看病过程中，医生并未告诉她具体的病因，只是猜测，可能是过瘦，营养不良的原因导致POI。居住在四川成都的李霖今年29岁，是当地一家三甲医院的一名医务工作者。2019年下半年，她在单位组织的体检中发现自己患上卵巢囊肿，当时因为囊肿并不大，并未选择手术，一直通过药物控制，每3个月通过腹部B超复查一次，并未发现卵巢有问题。
去年5月的一次复查显示，李霖卵巢囊肿的直径从原来的4厘米多缩小到2厘米左右，在逐渐好转。她同时做了阴道B超。她回忆，医生当时说，“你的卵巢功能有些下降”。6月，在她月经来的第二天，她便去医院做了性激素六项检测和AMH检测。结果显示，AMH值仅0.06，FSH值是30，被确诊为POI。李霖说，她的月经比较规律，没有熬夜、节食减肥等习惯，也没有出现过盗汗、睡眠质量差等症状。
医院生殖内分泌科的医生告诉她，她目前的月经周期由控制卵巢囊肿的药物调节，这也掩盖了卵巢早衰的一些症状。杨星表示，一些与卵巢相关的医源性损伤，也会促使卵巢衰老加快。比如，做过畸胎瘤、卵巢囊肿剔除手术的女性，或者有过输卵管一侧切除的女性，卵巢衰老的风险更大。
为何近年来，不少年轻女性患POI？刘华放表示，一方面，遗传因素导致患病人数增加；另一方面，现在患恶性肿瘤患者增加，这些患者所经历的手术、放化疗等治疗，对卵巢也有影响。此外，呼吸道病毒的感染，也可能侵犯卵巢。再者，年轻人的生活压力大，生活不规律，这些会使其自身免疫力下降，甚至会导致卵巢功能紊乱，雌激素水平下降，继而无法正常排卵，卵细胞开始批量凋亡，最终发展成POI。
卵巢早衰不等于不孕
POI患者难以逃避生育问题。女性出生时有70万～100万个含有卵母细胞的始基卵泡。POI的发生是由于这些卵泡丢失，继而导致不孕和卵巢缺乏雌激素分泌。
杨星表示，她每个月接诊的患者大约2000多人，其中40岁以下有卵巢早衰和功能衰退的人群占比接近20％。杨星的直观感受是，同样是POI患者，年轻的患者卵子即便很少，但质量也没那么差，仍有可能妊娠成功。
2022年，陈芬步入婚姻，并开始全职备孕，但一直未成功。2022年年初，陈芬开始频繁到广州市各大医院的生殖科就医，多名为她看诊的医生都给她判了自然生育的“死刑”。她还尝试了三次“试管婴儿”，均以失败告终。
2023年4月之后，陈芬每个月都会到医院监测自己卵泡生长的情况，但B超结果显示一直没有卵泡。当时生殖科的医生让陈芬放弃“试管婴儿”，考虑供卵生育。之后，陈芬的心态逐渐平和。她坚持运动，每天跑步40多分钟，并服用一些调理类药物。6月，她发现自己自然怀孕。
“得了卵巢早衰不用害怕和焦虑，过度焦虑只会加重疾病的发展。”孙莹璞表示，在日常门诊，有一少部分人是停经或月经不调，到医院做排除性诊断。她表示，未婚患者可以通过激素替代治疗，对于已婚有生育要求的患者，医生会为其做生育评估，并让其尽早怀孕。“即便是那些卵巢功能衰竭的患者，卵巢内还会残存一部分卵泡，这部分患者中大约有5％的人会偶发排卵，也有望通过尽早治疗而成功怀孕。如果卵巢功能完全衰竭，符合临床指征的情况下，还可以通过赠卵做试管婴儿尝试生育。”孙莹璞说。
除了生育，很多女性还担心卵巢早衰所带来的并发症，希望可以尽量延缓卵巢衰老的速度。
“女性衰老，卵巢是第一步。”刘华放表示，卵巢分泌的雌激素主要是雌二醇和雌酮，这类激素有助于强化女性的消化系统、免疫系统、心血管系统等。杨星表示，卵巢对于女性来说，能带来生育功能和分泌雌激素。卵巢早衰意味着，一方面，卵子很少甚至没有，生育能力受损；另一方面，女性会逐渐丧失雌激素，给她们带来很多长期并发症，比如骨质疏松、心血管疾病、绝经期提前等。确诊后，陈芬去医院体检，发现自己患上骨质疏松。医生告诉她，卵巢早衰后，很多患者都得了这种病。
目前，没有任何治疗可以逆转卵巢早衰。杨星说，激素替代疗法，主打缺什么补什么，但这是对激素的替代，并非对卵子的替代。除了激素治疗，一些卵巢组织的体外激活等新的研究仍处于科学探索阶段，缺乏能实现逆转疾病的有效性验证。“未来不排除能找到逆转卵巢早衰的办法。”她说。
“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也不会有相同的两个卵巢。每个人的遗传、营养、发育、工作、经济条件、生活习惯等各方面千差万别，而每个因素都可能会影响卵巢功能。”杨星建议，女性要关注自己的身体变化，当发现自己卵巢功能下降时，要及时治疗。因为发展到POI阶段时，医生能提供的挽救措施也比较有限。
在杨星看来，对于已经解决生育问题，或那些没有生育意愿的女性而言，如果自身患有“卵巢早衰”或出现卵巢功能下降的情况，依然需要干预。如果能找到早衰的病因，要及时纠正，如果找不到明确病因，也需要找准激素替代介入的窗口期，更好地为围绝经期健康管理做好准备。
（文中赵曼、陈芬、李霖均为化名）
发于2024.1.15总第1125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卵巢早衰背后
记者：牛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