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二月红的父亲死了。
很多在戏班子里头当过学徒的,哪怕只是打杂,哪怕现在早就没唱戏的人都来了,有的只是来站一会儿,有的会看着灵堂不知道在想什
么,二月红看着人来人往,觉得没有人会停下来。
从小就是这样的,所有人都是离开,没有人会留下来。
二月红渐渐开始学会冷眼旁观。
大约是十岁那年吧?父亲告诉了自己戏班真正是干什么的,不是什么好职业,甚至是违法的,但在这个年月,有钱就不算违法,只有穷
人突然富贵那才叫违法。
十三岁,二月红开始跟着父亲下斗。
十四岁,亲眼看见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但自己无能为力。
十五岁,学会在适当的时候抛下适当的人,当内心深处仍然觉得大家一起活下来才是最好的。
十六岁,那个当了暗娼的姐姐来找过自己,昔日光滑细腻的皮肤如今变得蜡黄,二月红在巷口的面摊叫了两碗面,面对着面却什么都说
不出来。
“你恨过我么?”姐姐,不,应该称之为女人,多年来的风尘生活已经让她练就出了无时无刻都是妩媚的表情,就这么抬头一看都觉得
是在勾引,“或者说,你埋怨过我么?二月红。”
“没有,只是不理解。”二月红实话实说。
“老实说,我自己也很不理解我怎么会这样。”女人咯咯地笑,抽着大烟,“但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是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就算去做暗娼都没人愿意要了吧?”
“你要是想说你的故事我会听的。”二月红说,开始哧溜哧溜地吃面。
“咯咯,到底还是小孩子。”女人想要伸手去摸二月红的头,终究还是停在半空中然后缩回来,自顾自得抽着烟,“我想对别人说的时
候没人听,现在有人想听但是我已经不想说啦!”
“那我走了。”二月红说。
女人看着二月红,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弟弟:“那时候你还小得很啊,现在已经这么大了么?……哦对了,你肯定开始跟着师傅下斗了。
”
“下斗比去卖来钱来得更快。”二月红很认真。
“是啊,当时死的也更快吧?”女人抽了口烟,“我要救人,我有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等到我去下斗的时候我全家都死绝了——其实我
妈也是卖的。”
“你不是孤儿么?”二月红有点意外。
“是啊,我爸妈不要我了呗,但是我不能不要我爸妈啊。”女人低低地笑,暗黄的皮肤笑起来有皱纹,像是刻进去的一样,“还有我妹
妹,虽然最后还是死了。”
女人站起来,看着二月红:“我真希望你还是个孩子,可我又那么害怕你还是个孩子。”
“走了,带我向师傅问个好,”女人没有再穿旗袍,还是松松垮垮穿了件长衫,“还是算了,想必师傅听了只会添堵。”
这时候面摊的丫头就跑上来给二月红又上了碗面,蹭蹭他的衣服表示安慰。
“你是哑巴吗?”二月红的心情也就会好那么一点。
就在这年秋天,女人死了,草席一裹丢到乱坟岗,乱坟岗全是坟头,祭拜都没办法。下葬的时候,有人轻蔑地笑着说着女人怕是在床上
给人操齤死的吧?
十七岁,戏班搬了家,租不起以前那样的大院子了。
十八岁,父亲死了。
好像有记忆开始就是分离,分离,和分离。
父亲死了,拿自己该接手戏班子了吧?二月红,可是昨天他听见有人不服气。
……在乎的人几乎走光了,你们现在要把戏班也弄散么?二月红开始学会温润地笑,或者带上一点妩媚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女人在巷
口抽烟往男人身上倒的时候的样子——
“大家,我知道城外有个油斗,这次比较危险,一起去吧。”
那就好好清理一下好了,没有资格同生共死贵贱共享的人,死在斗里头就好了。
后来有传闻说,长沙城外有个斗里头死了很多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消息,但似乎说是并非被机关杀的,而是被人砍死的,连
军阀都被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