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素参加活动时遇到了记者。)
1/2富人,1/2穷人
11月25日,范雨素现身北京798一个家政工摄影展。她在一张家政女工照片前伫立了很久,“她脸上的表情跟我脸上的表情是一样的,那种抗累、低调感的家政工表情,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褪去“名人”的虚幻光环,范雨素坚持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家政工。她在北京当了11年育儿嫂,每个月的收入6000多块钱,这份工作帮她养活了自己和两个女儿。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职业像家政工一样能在物质生活的冰火切换之间体验到阶层间的生存落差。
一周7天,范雨素6天住在富人家里。她帮忙雇主照看孩子,给他们喂奶,住最好的房间,睡在几万块钱的床上,和雇主家一起吃美味的饭菜,屋内装饰豪华,室内温度一年四季保持26度。她跟过的最阔绰的雇主,家里有1000多平方米,12个卫生间。
“像我手脚这么不利索的人很适合做保姆,我讨厌每天想着钱,保姆不用每天想钱,熬时间就行。”对自己的工作,范雨素觉得很满意。
她对北京蓝色港湾国际商区的饭店和咖啡馆了如指掌,吃过东单君悦酒店500块钱一位的自助餐,跟雇主一家住过三亚湾的五星级酒店。有一次雇主给了她5只肥硕鲜活的阳澄湖大闸蟹,她不知道怎么吃,拿回家晾在屋外,最后螃蟹都奄奄一息了。
聊起这件事,范雨素继续用标志性的轻盈幽默感形容自己,“我是1/2富人,1/2穷人”,说完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文章《我是范雨素》写过她在雇主的如夫人家里工作的故事,雇主是个上了胡润富豪榜的企业家,家里有管家、家庭老师、武术老师、厨师、保安还有家政工。如夫人每天晚上精心打扮等待着“丈夫”回来。
“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这个企业家和他老婆一起的合影,看起来也很恩爱啊。”范雨素说完,又开始怜悯起那个如夫人。
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候,她会有被刺痛的感觉。有一次跟雇主去亲戚家里吃饭,雇主的亲戚给她拿来了一双一次性筷子。
周日,回到北京东六环外的皮村,见到小屋子里的两个女儿,她才感到真正的快乐。
皮村因为位于航线正下方而无法拆迁盖高楼,大量外来人口得以栖居在此。鳞次栉比的厂房、商铺和廉价公寓占满村庄,郊区富人们常常拉着几条狗在街上逛,其中一户人家出门拉着12条狗,范雨素称它们为“狗军队”。
大女儿渺渺15岁生日时,范雨素带着女儿和她的朋友到皮村村口的德克士餐厅吃了一顿,花了90块钱。
不久之后,雇主的孩子过生日,他们在颐堤港酒店办了一场生日派对,邀请了幼儿园的所有小朋友,还雇了一个魔术团队现场表演。通常在这种时候,家政工范雨素就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一个“用低廉料子织成的隐身衣包裹的人。”
“所有人眼里都没有我,我看得见所有人。”在巨大落差的生存环境中来回切换,范雨素没有表现出任何哀伤或者愤怒,“我以旁观者的视角看人世间的繁华和苦难。”
很多人对《我是范雨素》一文的语言风格感到好奇。范雨素的发现者淡豹认为,“她好像一位局外人,带着冷峻的幽默和理解力,写人物的可笑可叹。”
也有人指责范雨素在文章里泄漏了雇主隐私,不懂得感恩。范雨素认为这是对她的误解。她觉得自己只是写出了一个普遍现象,不针对任何人。“我对人都怀着善意,从来不会说别人一句不好。”
北京顺义有位女雇主跟范雨素一样也是单身母亲,她们保持了7年的联系。女雇主看到了她的成名文章后,打来电话,“小范啊,你的文字还是中等水平,要继续努力啊。”
紫丁香与蜀葵花
范雨素的文学启蒙跟她的小姐姐有很大关系。她的内心有一道高墙,对人性不信任。只有提到小姐姐的时候,她的眼睛才会突然发亮。
范雨素的家在湖北襄阳市襄州区打伙村,范家附近有座鹿门山,唐代诗人孟浩然在此耕作、写诗。如今的人可能很难想象,在1980年代的内地小村庄里,范家的5个孩子粗茶淡饭,却享有着丰富多元的精神滋养。
母亲按照女儿出生月份的花给她们取名,小姐姐叫范梅花,她叫范菊人。小姐姐像她父亲,长得俊秀飘逸,小时候有腿疾,行动不便;范雨素像母亲,长得不出众,性格刚强,半生漂泊。
范雨素和她的小姐姐,就像一块美玉,掰成两半,她们各得其一,在对方身上寻找残缺的部分。
哥哥为了考大学大量购书,童年范雨素和小姐姐经常脚对脚躺在床上看小说,小姐姐痴迷《红楼梦》,只要说出其中一句话,她就能告诉你是哪一章哪一节的句子。
在范雨素心中,小姐姐才是真正天才型的人物,比她强一百倍。小姐姐13岁就写了大量的诗歌,全班都在偷偷传抄,老师让她寄给《诗刊》发表,她不愿意,锁在抽屉里。
《我是范雨素》一文爆红后,小姐姐看到了文章,夸她写得好,她感到别扭,“她才是大神级的,该成名的是她,我啥都不是。”
少女范雨素通晓地理,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渴望,12岁那年,她从当年最流行的琼瑶言情小说《烟雨濛濛》书名中受到启发,把自己的名字改为范雨素。她从知青文学里学会趴火车,偷红薯的伎俩,孤身一人逃票去海南游荡。在海南期间,她身为分文,靠吃水果、捡垃圾桶里的食物为生。
三个月后,范雨素回到家里,被村里人指责为离经叛道。只有她的小姐姐兴奋地询问她南方有海的世界。
范雨素少年时读蒙田、休谟、柏拉图和介绍第欧根尼的著作,但是她读不懂,小姐姐告诉她,“读不懂不是你笨,是翻译太差劲,你要做中国的第欧根尼。”
第欧根尼是古希腊犬儒学派的代表人物,范雨素能背诵他的全部语录。她最想去的地方之一是科林斯,因为那是第欧根尼的故乡。
“从哲学中,我至少学会了要做好准备去迎接各种命运。”第欧根尼说。
范雨素小时候的绰号叫“懒曲蟮”(襄阳话,意为蚯蚓)。书里告诉她,这是一个物竞天择的世界,适者生存,她担心像她这样走路比蜗牛还慢的人以后会被淘汰,会饿死。
“我决定找哲学家问一问,但是上哪找哲学家呢?”。她想了很久,最后得出结论,管理哲学家的应该是哲学系主任,中国最好的哲学系主任应该就是北京大学哲学系。
1992年寒假,18岁的范雨素穿着薄呢大衣和方口布鞋坐了一天的火车来到寒冷的北京,见到了北大原哲学系主任陈战难,然而,她千里迢迢带着的疑问并没有说出口。“我看陈老师太忙,没和他告别,起身就走了。”
两年后,因为“不能忍受在乡下坐井观天的枯燥日子”,范雨素辞掉了小学代课老师的工作,只身闯荡北京。
比她大3岁的小姐姐继续留在乡下做代课老师直到转正,丈夫嫌她整天写些别人看不懂的东西,她索性不再写了。
姐妹俩的命运在此分岔。范雨素把小姐姐比喻成诗意般的雨后紫丁香,觉得自己更像容易成活的蜀葵花。
母亲张先芝一直认为小女儿是个爱折腾的人,“待在家里,像她四姐一样当个老师多好。红菊(范雨素)心思重,还没参透活着是为了啥。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说。
范雨素出走之后就很少再回家,和她的小姐姐11年没有见过面。“她过得比我幸福多了,不用像我这样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卑微地生活。”范雨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