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华把思琪折了腰,从小公寓的客厅抱到卧室。她在他的怀里说:今天不行,生理期,对不起。老师泛出奇妙的微笑,不只是失望,更接近愤怒,一条条皱纹颤抖着。一被放到床上,她像干燥花遇水一样舒张开来,又紧紧按着裙子:今天真的不行,生理期。又挑衅地问:老师不是说怕血吗?李国华露出她从未见过的表情,像好莱坞特效电影里反派角色要变身成怪物,全身肌肉鼓起来,青筋云云浮出来,眼睛里的大头血丝如精子游向眼睛的卵子。整个人像一布袋欲破的核桃。只一瞬间,又放松了,变回那个温柔敦厚诗教也的老师,撕破她的内裤也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老师。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幻觉。好吧。她不知道他在「好吧」什么。他俯下去,亲了亲她,帮她拍松又盖好了棉被,她的身体被夹藏在床单和被单之间。他的手扶着卧室门框,另一只手去关灯。晚安。灯熄了之前思琪看到了那个只有他自己磕破了骨董时才会出现的半愤怒半无所谓,孩子气的表情。他说晚安,却象是在说再见。
灯和门关起来之后,思琪一直盯着房门下,被门缝夹得憋馁、从客厅漏进来的一横划灯光看。光之门槛之横书被打断了,一个金色的一字,中间有一小截黑暗,变成两个金色的一字。显然是老师还站在门外。我躺在这里,手贴着衣服侧缝线,身上像有手摸来摸去,身体里有东西撞来撞去。我是个任人云霄飞车的乐园。人乐云霄,而飞车不懂云霄之乐,更不懂人之乐。我在这张床上没办法睡。恨不得自己的皮肤、黏膜没有记忆。脑子的记忆可以埋葬,身体的记忆却不能。门缝还是两个金色一字。一一什么?隔壁座位交换考卷,在怡婷的考卷上一一打了勾,换回自己的考卷,也一一被打了勾,同分的考卷,竟然能够通向不同的人生!
老师因为扪着我,所以错把温柔乡的出处讲成了赵飞燕,我彷彿忍耐他的手这久,就是在等这一个出错的时刻。他踩空欲望与工作之间的阶梯,被客厅到卧房的门槛绊倒。当我发现自己被揉拧时心里还可以清楚地反驳是飞燕的妹妹赵合德,我觉得我有一种最低限度的尊严被支撑住了。上课时间的老师没有性别,而一面顶撞我一面用错了典故的老师既穿着衣服又没有穿衣服,穿着去上课的黑色衬衫,却没有穿裤子。不能确定是忘记脱掉上衣,还是忘记穿上裤子。那是只属于我,周身清澈地掉落在时间裂缝中的老师。有一次问他:「最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呢?」老师回答:「当初我不过是表达爱的方式太粗鲁。」一听答案,那个满足啊。没有人比他更会用词,也没有词可以比这个词更错了。文学的生命力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幽默,也并不向人张扬,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乐。文学就是对着五十岁的妻或十五岁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诗。我从小到大第一首会背的诗是曹操的短歌行,刚好老师常常唱给我听,我总在心里一面翻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第一次发现眼睛竟像鸟儿一样,隔着老师的肩窝,数枝状水晶灯有几支烛,数了一圈又一圈,水晶灯是圆的,就像在地球上走,跟走一张无限大爬不完的作文稿纸没有两样,就像大人聚会的圆桌,老师既在我的左边,也在我的右边,眼睛在水晶灯上绕呀绕地,数呀数地,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的,又要如何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