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琪正在李国华的公寓里,盖上手机背盖,她听见隔壁的夫妻在做爱。妻子哼哼得像流行歌,歌手花腔的高潮。她听着听着,脸上的眼泪被隔壁的声音塞住了,她不觉得秽亵,只觉得满足。或者当然是在等老师的缘故。静静喝起了柳橙汁,写起日记。铝箔包里掺了丝丝柳橙果肉的浓缩还原果汁,就像长得好看这件事一样,是赝品的乡愁,半吊子的田园诗,装模作样,徒劳。隔壁的男声女声突然一瞬间全都没了,女人的啊声断在半空中。原来只是在放色情电影。思琪觉得惨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指出她人生的荒唐。她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她的时间不是直进的,她的时间是折返跑的时间。小公寓到小旅馆,小旅馆到小公寓,像在一张纸上用原子笔用力地来回描画一个小线段,画到最后,纸就破了。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思琪回到她和怡婷的家,天色像死鱼翻出鱼肚白,怡婷竟还趴在客厅大桌上写作业。她打招呼而怡婷抬起头的时候,可以看见怡婷眼睛里有冰川崩落。怡婷把笔停住,说起唇语,笔顶吊着的小玩偶开始哆嗦:「You smell like love.」干嘛躲在英文里?思琪有点生气了。妳回来了啊。怡婷说完便低下头。妳不看着我,我们要怎么讲话?思琪开始指画自己的嘴唇。怡婷突然激动起来:就像大部分的人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说话,而全部的人都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我与妳有一条隐形的线索,我也矜持,也骄傲的──「你们」呢?「你们」有自己的语言吗?蒙住他的眼二选一的时候,他会选择妳,而不会选成我吗?他可以看穿妳的脸,知道妳今天是头痛而不是胃痛,他做得到吗?思琪瞪直了睫毛:妳到底是嫉妒我,还是嫉妒他?我不知道,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小时候我们都说不学语言,可是「我们」之间不是语言还会是什么?「你们」之间不是语言难道是什么?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好孤单,每次妳回家,就像在炫耀一口流利的外语,像个陌生人。我不相信妳这个理论,我在「那边」只有听话的份。听话本来就是学习语言,就像文革时的标语和大字报。妳说对了,这正是文革,我在「那边」的愿望就是许愿,梦想就是作梦。我不想跟妳辩论。我也不想跟妳辩论。
怡婷继续唇语:老师跟师母在一起那么久,他一定见过或想见过师母痛苦的表情,虽然残忍,但是我必须说,他是比较负责任的一方,他摸过底才做的,但是我们是从未受过伤地长大,我好疑惑,妳现在看起来前所未有地快乐,又前所未有地痛苦,难道躲在「我们」的语言背后,也不能解脱吗?思琪露出踏进被洗劫的家的表情:妳要我诉苦吗?如果有苦的话,对,但是,如果妳觉得只有妳跟老师在一起才有可能演化出语言,那只是妳没看过我跟老师单独在一起的样子,或是妳没看过他和师母在一起的样子,我猜整栋大楼都掉到海里他也只会去救晞晞。思琪摇头。没有苦,但是也没有语言,一切只是学生听老师的话。怡婷开始夸饰着嘴型,象是她的言词难以咬碎:这样很吊诡!妳说妳既不嫌恶也没有真爱吗?妳骗人,妳骗人妳骗人妳骗人。这不是妳来决定的。妳明明就爱他爱得要命。我没有。妳有。我没有。妳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妳有。妳什么都不知道。妳骗不了我,你们太明显了,妳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什么?真爱的味道。妳说什么?妳全身都是,色情的味道,夜晚的味道,内裤的味道,妳全身都是内裤。妳闭嘴!指尖的味道,口水的味道,下体的味道。我说闭嘴!成年男子的味道,精──精──精液的味道。怡婷的脸像个辽阔的战场,小雀斑是无数闷烧的火堆。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羡慕什么,妳好残忍,我们才十三岁啊──思琪放声大哭,眼泪渐渐拉长了五官,融蚀了嘴型。怡婷真的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