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下了班先回自己家,拿了些东西再回伊纹家,每天搬愈多东西过来,渐渐地,连设计图也在伊纹这里画了。伊纹坐在他对面,一个人画图一个人看书,两个人中间却不是山崖的沉默,而是崖壁有宝石矿的沉默。伊纹会小心翼翼地招手,就像毛毛在远方,毛毛抬起头之后伊纹把书推过去,手指指着一个段落,毛毛会停下画画的手,读完以后说:真好。伊纹对毛毛说:「其实我们两个很像,你是一个比较温柔的我。」忍住没有说:你对我就像我对一维一样。这是爱情永不俗滥的层递修辞。
毛毛帮自己倒水的时候也帮伊纹添水,伊纹会睁大小羊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你。妳说谢谢两个字的时候皱出一双可爱的小酒窝,妳知道酒窝的本意真的跟酒有关吗?古时酿酒,为了能与更多的空气接触,把酒曲和混合好的五谷沿着缸壁砌上去,中间露出缸底。我彷彿也可以从妳的酒窝望见妳的底。但毛毛只是说,不用谢。忍住没有说:这样,其实我比妳还开心,是我要谢谢妳。
伊纹上楼进房间前,学大兵向上级敬礼的姿势,调皮地说:「室友晚安。」渐渐没有听见妳在梦里哭泣了。早上看见妳穿着粉红运动家居服走下来,脚上套着毛茸茸的粉红色拖鞋,我在心里会自动放大妳被厚近视眼镜缩小的眼睛。吃完咸派我端甜派出来,妳假装呜咽说,惨了,毛毛先生要把我宠成废人了。我愿意堕入面团地狱里,生生世世擀面皮。用一辈子擀一张妳可以安稳走在上面饿了就挖起来吃的面皮。
晚上一起看电影。伊纹要拿高处的光盘,拉紧了身子,一面拉长声音说嘿咻。蹲在那儿操作光盘播放器,按个按钮,嘴里会发出哔的一声。我有时候都不忍心去帮妳,妳太可爱了。看法国电影要配马卡龙,看英国电影要配司康,看俄罗斯电影要配俄罗斯软糖,吃着棉花口感的糖,咬到一粒干硬的核桃碎,就象是作梦被打断了,象是我时不时冒出的问句得自己吞下去──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看二战纳粹的电影什么都不可以吃。
喜欢跟妳去熟识的咖啡厅挑咖啡豆,老板把咖啡豆铲起来的时候,妳把头发塞到耳后凑过去闻,用无限惊喜的脸跟我说,这个是蜂蜜,刚刚那个是坚果!这个是楚浮,刚刚那个是奇士劳斯基!我好想跟妳说,有的,还有布纽尔,有高达。这个世界有的是喝起来公平又贸易得美丽的咖啡。我想替这个世界向妳道歉,弥补妳被抢走的六年。喜欢妳逛夜市比观光客还新奇,汗水沾在妳的脸上我都不觉得那是汗水,而是露珠。喜欢妳蹲在地上研究扭蛋,长裙的裙襬扫在地上像一只酣睡的尾巴。喜欢妳把六个十元硬币握到热汗涔涔还是没办法决定要扭哪一个,决定之后两个人打赌会扭出哪一个,输的人要请对方喝珍珠奶茶。喜欢妳欠我上百杯的珍珠奶茶也从不说要还。只有老板跟我说你女朋友真漂亮的时候我的心才记得要痛一下。喜欢在家里妳的侧脸被近视眼镜切得有一段凹下去,像小时候唸书唸到吸管为什么会在水里折断,一读就宁愿永远不知道,宁愿相信所有轻易被折断的事物,断层也可以轻易弥补。我看过妳早起的眼屎,听过妳冲马桶的声音,闻过妳的汗巾,吃过妳吃过的饭菜,知道妳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一只小羊娃娃,但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太爱妳了。
毛毛先生拍了拍松沙发,以为是一道皱褶的阴影,原来是伊纹的长头发。轻轻地拈起来,可以在指头上绕十二圈。喜欢妳用日文说「我回来了」。更喜欢妳说「你回来了」。最喜欢的还是先在桌上摆好对称的刀叉杯盘碗筷,只要在这里成双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