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活:杀人犯的内心画像与自我表述
贾敬龙家所在的宅基地,以贾敬龙的父亲贾同庆为户主。1979年贾同庆在宅基地上建了平房,2007年贾同庆拆除老房子,在原址上建起了两层楼房。
据贾敬龙后来多次举报时的材料,他说自家建二层楼房花了20多万元,因此觉得补偿标准太低。他们一家人都不愿意拆迁,但是由于村里给不配合拆迁的家庭停发了福利,贾敬龙80多岁的奶奶领不到养老金,贾同庆夫妻的福利后来也被停止,因此贾同庆被迫在拆迁协议上签字,并且随后搬进了一套三居室的楼房。贾敬龙认为拆迁的合同没有遵循平等自愿的原则,是无效的,他仍然住在村东头的老房子里,并且将这里精心布置成婚房,准备于2013年5月25日结婚。
贾敬龙的婚房,在他结婚前18天被村里雇来的“小痞子”动用推土机拆掉了。来人还打伤了贾敬龙和他家人,强拆了他的婚房。这一段强拆的视频,如今在网络上仍能找到。贾敬龙说,强拆房屋导致他的生活一步步陷入绝境:未婚妻与他分手,家族的人因为受到压力而孤立他,他失去了工作,不得不去劳务市场找零工。
贾敬龙在一审法庭上讲述了他对于何建华的理解,从言辞来看,他的很多描述更接近于村庄传闻:“那何建华何许人也?住过劳教离过婚,吃喝嫖赌无恶不涉,上任之前突击入党。选村长选书记,花费上百万元。上任没两年把北高营村耕地全部收回,全部荒置;把北高营地面上20多家民营企业赶跑;旧村改造,制定全石家庄地域最低补偿标准,标准倒数第一,绝无并列。还曾说过哪个村拆迁不死人?这哪里是立党为公,执政为民?村民提及无不背后喷之,有村民给他写打油诗,民愤极大。”
贾敬龙认为村里所有事情都是何建华说了算,于是他把自家拆迁的遭遇,与村子里听来的何建华贪腐的传闻结合起来,在心里越来越仇恨何建华,慢慢地他有了杀掉何建华的想法。在从未参与村庄权力运作的贾敬龙眼里,何建华就是所有事情的决定者。至于何建华的负面信息,哪些是确有实据,哪些又是道听途说,贾敬龙从未想过分辨。
贾敬龙的这种性格,从他一审和二审的代理律师李玉克那里,能得到一些佐证。在李玉克看来,贾敬龙比较固执,有一种他自己所认定的“侠义精神”。李玉克告诉本刊记者说,贾敬龙认定何建华蛮霸乡里,村民敢怒不敢言,唯有他有胆量“为民除害”。所以不管是案件的一审还是二审,面对死刑的判决,贾敬龙表现出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他被自己内心的英雄主义所感染,觉得死刑不可怕,但是人们一定要知道他除暴安良所做的牺牲,以及他杀掉何建华后并未逃跑,而是驾车去自首。
在2015年大年初一杀死何建华之后,贾敬龙的案子并未引起舆论多少注意,但是在今年10月,它突然成为舆论关注的热点。案件经过一审二审的死刑判决后,今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核准了贾敬龙死刑并立即执行的判决。就在死刑核定书送达的这7天之内,舆论关于贾敬龙“罪不至死”的讨论到达高峰,一些法学家也高声呼吁“刀下留人”。
主张“贾敬龙不该杀”的法学界人士认为,北高营村委会强制拆迁没有法律依据,是违法拆迁。它侵犯了贾敬龙的财产权利和人身权利,激起了贾敬龙报仇杀人的心思。清华大学法学教授何海波说:“一个违法的私力强制引发了一个恶性的私力复仇,这是整个故事的要点。”法学博士陈霭婧认为,此案不该顶格量刑,“如果直接顶格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既绝了被告人向善的可能,又昭示向善的无用”,并不利于恢复乡村秩序。
华东政法大学法学博士刘红,最初因为从网上看到贾敬龙的一首诗,而对这名杀人犯有了同情心。诗中写道:“人生一世草一秋,悲躯屈膝男儿羞;既有舍身取义志,何惧此刻性将休。”她在走访了北高营村,与贾敬龙家人、律师、前女友交谈之后,认为贾敬龙“重情重义、酷爱生活、细腻知理”,强烈呼吁贾敬龙罪不至死。而贾敬龙在庭审的陈述中,描述了自己的温柔细心和“小富即安”的生活愿望,正是他激起舆论同情的重点所在。
贾敬龙说:“我温文尔雅,热爱生活,珍惜生命,我有太多生活雅好,我绣十字绣,我种的花有100多盆,在北高营算养花第一人了,哪家小孩得了脖疹都来找我要仙人掌。可以说别看我丑,其貌不扬,但我绝对外粗内秀。了解我的亲人朋友都晓得,我长这么大没和别人打过一次架,没敢杀一只鸡,然而正是我这样柔弱的人了结了何建华,而且堪称惊涛骇世,惊涛是人们惊诧原来兔子急了真咬人,骇世是因为涉及两个敏感区域,一个是村支书记,一个是拆迁。”
贾敬龙对自己热爱生活的描述,特别能唤起城市语境里人们的共鸣。这也正是他在舆论上获得许多陌生人支持的原因。从贾敬龙的陈述来说,他熟悉网络语言,知晓村委会无权强拆,当他的权益得不到保护时,他已经不能像父亲那一代农民一样隐忍。他在某种程度上,被网络上的陌生人看成是勇于反抗权威的底层,贾敬龙所在意的自己英雄主义的形象,在这些陌生人的群体获得了肯定。贾敬龙在庭审自辩时提到,他杀掉村支书的案子,使得石家庄受人瞩目,后来进到看守所的人,提到此案也非常赞赏,只是他不好意思“承认是在下干的”。
像贾敬龙这样的“80后”,身份上虽然是农民,但是他们基本与土地劳作失去了联系。网络社会使得他们获取的信息与塑造的价值观,与城市人几乎一样。网络带来的扁平世界,也同样在缩小城市与乡村人在认知上的差距。所以不管村委会或是村官,在他眼里如果不符合法律,并没有任何可以束缚他的权威。
比贾敬龙大三岁的二姐贾敬媛,打小与他比较亲密,在贾敬龙作案后,她成了为弟弟奔波的贾家代表。在不断被记者们约着见面的过程中,贾敬媛讲述中的弟弟是个情感柔软的人。“他从小就喜欢养小动物,用奶瓶给小狗喂奶喝。他也常常从邻居家要来一些小花小草,没有花盆就用破碗破盆,或者去垃圾堆找那种一次性泡面盒,有时候还尝试着用水泥做。谁家来串门都喜欢带一两盆走。”
而强拆婚房作为一个压迫性的外力,改变了贾敬龙的生活安排。贾敬龙在法庭上说:“我从一个正常人生轨迹上抛离出来,我无心于理想、事业,我本以为结了婚就会像所有人那样过上一种平实、温馨的生活。然而一切背道而驰……我一度跑到村北绿化带里号啕大哭,身旁石太高速上汽车飞驰而过,我切身体会到什么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无力回天啊!……我都要被逼疯了,我一度患上精神强迫症,走路干活时我不由自主咬牙叫出何建华的名字,每天都要多少回。”
村庄里的“大势”与个人主义:乡村里的另一层逻辑
与贾敬龙生活在同一个村庄的人,经历了与他相似的拆迁全过程,对于贾敬龙的遭遇,却有着截然对立的看法。这些在真实生活中与贾敬龙有着同样语境的人,既非将贾敬龙看作绝对弱势的底层,也并不笼统将何建华看成权力的简单代表。
如今的北高营村,将“北高营新村”几个大字立在高高的拱门之上,进入拱门是颜色不一、高矮不一的各式楼房,仿佛一个拆迁成果的展示区域。从外观上来看,这片土地已经很难给人“村庄”的概念。虽然它依然离城市的核心区域有距离,但是气势上已不亚于其他城市楼盘。北高营新村附近,是宽阔的六车道马路以及两旁绿树草坪装饰着的人行道,反而没有城市里的拥挤局促。只是在多栋楼盘的背后,仍有大面积的建筑工地与荒废的土地,显示着这里还在大刀阔斧的开发之中。
楼盘外宽敞的一条马路,成为北高营人的集市。几十个小摊贩沿着马路两边展开,在地上或小货车上摆满了玩具、衣服、水果、蔬菜、盆栽、干货等,它们基本囊括了北高营人的日常生活所需。原本宽阔的道路被挤得只剩下一条汽车通道,这如果在城市里属于需要整治的占道经营,但是在当地人的现实里,这就是一个满足了日常所需的场所。农贸市场比宽阔的马路更实用。
这或许正像2009年11月开始的拆迁,贾敬龙所强调的他对于老房子的感情,在不少乡亲看来是一种他们难以产生共鸣的情感,因为它不是那么符合乡村的实用精神。
与贾敬龙同属一个大家族的贾雨虹(化名)说,她这样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没干过多少农活,单纯说对土地有多少情感,是有些勉强的。大家显然更向往城市生活,“拆迁改造是村里的大势,哪家如果不愿意,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在她看来,对老房子的情感,是一个说不过去的理由。
贾雨虹如今住在北高营村第一批回迁楼里,七层楼的灰楼外观朴素,但是走进村民的家里,完全是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家庭。“以前的房子冬天要自己烧煤,没有天然气供暖,也没有人到村里租房子住。现在我们这里的楼房,很好出租,你知道现在房价多少?1.2万元一平方米!每户人家都有好几套房,那些城市里上班的人,干一辈子还买不起一套房呢!”在贾雨虹的理解里,阻挡拆迁好比螳臂当车,不愿意拆迁的村民,说到底是认为拆迁给的价码不合适而已。贾雨虹说村里很多人都认同“发展”,对于只有土地优势的北高营村来说,拆迁改造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发展。
在北高营治保会任职的何家连(化名),五十出头,他将贾敬龙形容为一个辈分小的“小蛋蛋”。在村庄逻辑里,贾敬龙只是他父亲为户主的家庭成员而已。在农村,一个人只要没有结婚,几乎无法被当作独立的人。他没有任何独立的权益,村委会也就根本用不着与他打交道。所以在何家连的看法里,既然贾敬龙的父亲贾同庆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贾同庆母亲、贾同庆夫妻俩以及二女儿住进了一套三居室的回迁房里,那么就意味着接受了所有条件,拆除贾家的老房子也就理所当然,“贾敬龙如果有意见,应该找他爹去闹,跟何建华闹不着”。但是在舆论关注此事后,最高人民法院于今年10月24日接受了贾敬媛提交的《贾敬龙故意杀人案死刑停止执行申请书》,虽然至今没有回复,但是显然改变了贾敬龙原本已经执行死刑的命运。村里人并不能理解这件事情引起的法学界的争论,于是一些村民开始猜测,贾敬龙的两个姐姐是有背景的人。
被害人何建华的女儿何伟,对于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同情贾敬龙,感到非常委屈。她并不愿意出现在媒体前,但是她通过一封公开信,表达了自家的冤屈——父亲何建华带领全村脱贫致富,贾敬龙本来就与家人关系不好,他对拆迁的事情不满与家人有关,而不应该将怨恨发泄在自己父亲身上。
按照贾敬龙二姐贾敬媛的说法,在2010年底,贾父受到村委会压力被迫签字后,贾敬龙对他父亲确实有所埋怨。熟悉贾家的贾雨虹说,贾同庆是个话不多又喜欢抬杠的人,贾敬龙也比较内向,两人平日里“说不着”。2007年贾同庆建二层楼房屋时,与贾敬龙闹得不太高兴。这段纷争,在贾敬龙案件开庭时再次被提及。贾敬龙希望按照城市人的样子,把楼梯建在屋里头,做成旋转楼梯挺漂亮。但是贾同庆按照当地村子人的习俗,认为楼梯建在屋子外边更好,一楼更显宽敞亮堂。
贾雨虹曾劝双方,她对贾同庆说:“伯,你当年为了生这个老三,一家人东躲西藏的。现在儿子大了,你反而跟他置气?以后你老了靠不靠他,这房子建好了到底谁住得更久(当时还没有拆迁的说法)?楼梯建在屋里就屋里呗。”贾雨虹也去劝小兄弟贾敬龙:“这建房是你爸出钱,你不出钱就别提要求了。”最后,楼梯还是按照贾同庆的想法建在了屋外。在法庭上贾同庆说,他曾给儿子扔出狠话:“我和你妈住一楼,你住二楼,以后你就别进一楼屋里。”贾同庆说他并不清楚,后来拆迁时为何儿子执意要在老房子结婚。他曾让儿子在楼房里结婚,但是贾敬龙不愿意。
贾同庆代表贾家在拆迁协议上签字之后,父子俩的关系进一步恶化。贾敬龙曾向父亲说道,如果拆了旧房就死在旧房子里。后来贾敬龙为了结婚,在旧房里精心装修,贾父从来不管不问,也没有去看过。
在命案过后,贾敬媛显然不愿意向记者过多提及家里父子间的矛盾。她只是不经意地提到,弟弟贾敬龙是一个心比较细的人,旧房子有他的心血,同时他对房子的价值比别人看得透。他觉得自家旧房子是2007年建的,并不陈旧,这个二层小楼按照城市人的说法,就是一个别墅。“他说,城市里这么一个别墅可值几百万。石家庄市里的房子当时1万多一平方米,可是地价比楼房值钱,涨价也快。人家拿出几百万,也买不到他这样的二层楼。虽然自己盖的房子没有证,但是住着一点不比别墅差。”
贾敬龙显得矛盾的价值观,在拆迁这件事情上进一步放大了。一方面他对生活的想法和要求与城市人无异,有深刻的平等观,对个人权益的追求也是独立的。但是另一方面,他忽略了乡村现实的强大力量:在法律层面,农村的宅基地并不能自由流通,因此不具备他认为的市场价值;在乡俗上,他只是依附于户主(父亲)的家庭成员,权益并不独立;在经济能力上,贾敬龙也并没有像乡村里的强人那样,通过打拼拥有完全独立于家庭的经济能力。他既依附于家庭与农村的现实,又接受着城市里作为独立个体的意识启蒙,在乡村里显得有点与众不同。只有由于没有任何外显的优势条件,贾敬龙与他的想法,并不为人注目。
贾敬龙在2013年订婚后,表示自己5月结婚,他说他曾托亲戚向何建华说情,至少让他在老房子里结婚,住一段时间以后再搬。但是何建华依然让人分两次强拆了他的房子,导致未婚妻和他分手,生活陷入绝境。
但是在乡村现实里,一位村干部对他的述说有着不同的解释。“在2013年5月7日强拆贾敬龙房子之前,我们已经把第二套回迁房的钥匙给了他家人。你家不能既要楼房,又不肯拆老房子啊,哪有这样的好事,我们以后在村里还怎么开展工作?”而贾敬龙把婚房放在老房子里,在村干部看来是一种“赌博”,想借此要得更多好处。“他可以说先让他结婚,获得舆论同情。可是等他真的结了婚也不会搬的,他想要的太多了。”对于未婚妻分手一事,贾敬龙的前女友提到,旧房强拆后贾敬龙情绪总是特别激动,不能调整自己,她父母觉得贾敬龙脾气不好,因此让她分手。至于贾敬龙强调的他家没有分到第三套房,在北高营村人来看,这太正常了。大多数家庭都没有分到第三套房,特别是在何建华被杀之后,村里的拆迁和还建工作效率降低了。“只有拆了老房子才能建新房,如果都占着老房子不让,谁能住进新房里呢?”
在贾敬龙心里,这种与村委会权力的对抗,他有完全的法律条文的支持。在举报材料里,他列举出村委会拆迁协议里的霸道之处,认为这份不平等协议没有效力。他也通过在网上查资料,获悉家里每个成员都有对财产的权益,因此他可以主张自己对拆迁的权益。贾敬龙将材料整理出来,向石家庄不同的政府机关举报何建华,但是没有获得任何使他满意的答复。
不过在贾敬龙居住的村庄逻辑里,北高营村人对拆迁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贾敬龙所主张的那些权益,他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向村民提及。当今天各路记者、法律人士为这个案件频频造访北高营村时,村里人才通过这些远道而来的外人,明白了贾敬龙在法庭陈述时的主张。这些与贾敬龙生活在同一个村庄的人,听着他的这些主张,好像在听一个遥远的人讲着一个他们所不熟悉的事情,既吃惊又迷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