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李国华在秘密小公寓的淋浴间低头看著自己,他会想起房思琪。想到自己谨慎而疯狂,明媚而膨胀的自我,整个留在思琪裡面。而思琪又被他纠缠拉扯回幼稚园的词彙量,他的秘密,他的自我,就出不去思琪的嘴巴,被锁在她身体裡。甚至到了最后,她还是相信他爱她。这就是话语的重量。想当年在高中教书,他给虐待小动物的学生开导出了眼泪。学生给小老鼠浇了油点火。给学生讲出眼泪的时候他自己差一点也要哭了。可是他心裡自动譬喻著著火的小老鼠乱窜像流星一样,像金纸一样,像镁光灯一样。多美的女孩!像灵感一样,可遇不可求。也像诗兴一样,还没写的、写不出来的,总以为是最好的。淋浴间裡,当虯蜷的体毛搓出白光光的泡沫,李国华就忘记了思琪,跨出浴室之前默背了三次那个正待在卧房的女孩的名字。他是礼貌的人,二十多年了,不曾叫错名字。 ——P216~217
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裡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唸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著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P219~P220
「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昇华,不是淨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姦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姦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著,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说我——接受了这一切。怡婷,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倖存者,你是双胞胎裡活下来的那一个。每次去找思琪,唸书给她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裡的香氛蜡烛,白胖带泪的蜡烛总是让我想到那个词——尿失禁,这时我就会想,思琪,她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P220~P221
「没办法的,我们都没办法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诚实的人是没办法幸福的。」怡婷又点点头。伊纹突然一瞬间红了鼻头掉下眼泪:「怡婷,其实我很害怕,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幸福,但是经过那个幸福之后我会马上想到思琪。如果有哪怕是一丁点幸福,那我是不是就和其他人没有两样?真的好难,你知道吗?爱思琪的意思几乎就等于不去爱敬苑。我也不想他守著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就老死了。」 ——P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