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春天,几个住户联络了邻里委员会,几个人出资给街友办元宵节汤圆会。即使在学区,他们的大楼还是很触目,骑车过去都不觉得是车在动,而是希腊式圆柱列队跑过去。同学看新闻,背面笑刘怡婷,「高雄帝宝」,她的心里突然有一只狗哀哀在雨中哭,她想,你们知道什么,那是我的家!但是,从此,即使是一周一度的便服日她也穿制服,有没有体育课都穿同一双球鞋,只恨自己脚长太快得换新的。
几个妈妈聚在一起,谈汤圆会,吴奶奶突然说,刚好元宵节在周末,让孩子来做吧。妈妈们都说好,孩子们该开始学做慈善了。怡婷听说了,心里直发寒。象是一只手伸进她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内壁寥寥刻了几句诗。她不知道慈善是什么意思。查了辞典,「慈善」,「仁慈善良,富同情心。梁简文帝,吴郡石像碑文:『道由慈善,应起灵觉。』」怎么看,都跟妈妈们说的不一样。
刘怡婷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一个人能够经验过最好的感觉,就是明白自己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有所回报。这样一来,无论努不努力都很愉快。功课只有她教别人,笔记给人抄,帮写毛笔、做劳作,也不用别人跑合作社来换。她在这方面总是很达观。不是施舍的优越感,作业簿被传来传去,被不同的手复写,有的字迹圆滑如泡泡吹出来,有的疙瘩如吃到未熟的面条,作业簿转回自己手上,她总是幻想著作业簿生了许多面貌迥异的小孩。有人要房思琪的作业抄,思琪总是郑重推荐怡婷,「她的作业风流」,两人相视而笑,也不需要他人懂。
那年的冬天迟到了,元宵节时还冷。帐子就搭在大马路上。排第一个的小孩舀咸汤,第二个放咸汤圆,第三个舀甜汤,怡婷排第四,负责放甜汤圆。汤圆很乖,胖了,浮起来,就可以放到汤里。红豆汤衬得汤圆的胖脸有一种撒娇赌气之意。学做慈善?学习仁慈?学习善良?学习同情心?她模模糊糊想着这些,人陆陆续续走过来了。脸色都象是被风给吹皱了。第一个上门的是一个爷爷,身上不能说是衣服,顶多是布条。风起的时候,布条会油油招摇,像广告纸下边联络电话切成待撕下的细长条子。爷爷琳琅走过来,整个人就是待撕下的样子。她又想,噢,我没有资格去譬喻别人的人生是什么形状。好,轮到我了,三个汤圆,爷爷你请那边,随便坐。李老师说三是阳数,好数字,老师真博学。
人比想象中多,她前一晚对于嗟来食与羞耻的想象慢慢被人群冲淡。也不再譬喻,只是舀和打招呼。突然,前头骚动起来,原来是有伯伯问可不可以多给两个,舀咸汤圆的小葵,他的脸像被冷风吹得石化,也或许是给这个问句吹的。怡婷听见小葵答,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啊。伯伯默默往下一个人移动,他的沉默像颗宝石衬在刚刚吵闹的红绸缎里,显得异常沉重,压在他们身上。怡婷很害怕,她知道有备下多的汤圆,却也不想显得小葵是坏人。接下塑胶碗,没法思考,递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多舀了一个,潜意识的错误。她回头看见小葵在看她。
有个阿姨拿了塑料袋来,要打包走,说回家吃。这个阿姨没有刚刚那些叔叔阿姨身上台风灾区的味道。之前风灾,坐车经过灾区的时候她不知道是看还是不看,眼睛忘了,可是鼻子记得。对,这些叔叔阿姨正是猪只趴在猪圈栅栏上,随着黄浊的水漂流的味道。没办法再想下去了。这个阿姨有家,那么不是街友。不能再想了。
又有阿姨问他们要衣服。小葵突然非常做得了主,他坚定地对阿姨说,阿姨,我们只有汤圆。只有汤圆。对,但我们可以多给妳几个。阿姨露出呆钝的表情,象是在计算汤圆或衣物能带来的热量而不能。呆钝的表情挂在脸上,捧着两大碗进去帐子了。帐子渐渐满了,人脸被透过红帆布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红红的,有一种娇羞之意。
思琪好看,负责带位子、收垃圾。怡婷唤思琪来顶她的位子,说一大早到下午都没上厕所实在受不了。思琪说好,但是等等妳也帮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