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升生家有钱。八十几岁了,台湾经济起飞时一起飞上去的。有钱的程度是即使在这栋大楼里也有钱,是台湾人都听过他的名字。很晚才有了儿子,钱一维是刘怡婷和房思琪最喜欢在电梯里遇见的大哥哥。唤哥哥是潜意识的心计,一方面显示怡婷她们多想长大,一方面抬举钱一维的容貌。怡婷她们私下给邻居排名:李老师最高,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钱哥哥第二,难得有道地的美国东部腔好听,又高,一把就可以抓下天空似的。有的人戴眼镜,彷彿是用镜片搜集灰尘皮屑,有的人眼镜的银丝框却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栅栏。有的人长得高,只给妳一种拔苗助长之感,有的人就是风,是雨林。同龄的小孩进不去名单里,妳要怎么给读幼狮文艺的人讲普鲁斯特呢?
钱一维一点也不哥哥,四十几岁了。伊纹姊姊才二十几岁,也是名门。许伊纹唸比较文学博士,学业被婚姻打断,打死了。许伊纹鹅蛋脸,大眼睛长睫毛,眼睛大得有一种惊吓之情,睫毛长得有一种沉重之意,鼻子高得像她在美国那一年除了美语也学会了美国人的鼻子,皮肤白得像童话故事,也像童话故事隐约透露着血色。她早在长大以前就常被问眼睛是怎么化的妆,她也不好意思跟她们说那只是睫毛。怡婷有一天眼睛钉在思琪脸上,说:「妳长得好像伊纹姊姊,不,是伊纹姊姊像妳。」思琪只说拜托不要闹了。下次在电梯里,思琪仔细看了又看伊纹姊姊,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长相。伊纹跟思琪都有一张犊羊的脸。
钱一维背景无可挑剔,外貌端到哪里都赏心悦目,美国人的绅士派头他有,美国人那种世界警察的自大没有。可是许伊纹怕,这样的人怎么会四十几岁还没结婚。钱一维给她的解释是以前接近我的女人都是要钱,这次索性找一个本来就有钱的,而且妳是我看过最美最善良的女人,种种种种,恋爱教战守策的句子复制贴上。伊纹觉得这解释太直观,但也算合理。
钱一维说许伊纹美不胜收。伊纹很开心地说,你这成语错得好诗意啊。心里笑着想这比他说过的任何正确成语都来得正确。心里的笑像滚水,不小心在脸上蒸散开来。一维着迷了,一个纠正你的文法的女人。伊纹光是坐在那儿就像便利商店一本四十九元的迷你言情小说封面,美得飘飘欲仙。她欲仙而仙我,她飘飘然而飘我。
那一天,又约在寿司店,伊纹身体小,胃口也小,吃寿司是一维唯一可以看见她一大口吃进一团食物的时光。上完最后一贯,师傅擦擦手离开板前。伊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象是明知光吃会被呛到却还是夹一大片生姜来吃。不会吧。一维没有跪下,他只是清淡淡说一句:「快一点跟我结婚吧。」伊纹收过无数告白,这是第一次收到求婚,如果笼统地把这个祈使句算成求的话。她理一理头发,好像就可以理清思绪。他们才约会两个多月,如果笼统地把所有祈使句都计成约的话。伊纹说,「钱先生,这个我要再想一想。」伊纹发现自己笨到现在才意识到平时要预约的寿司店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维慢慢地从包里拿出一个丝绒珠宝盒。伊纹突然前所未有地大声,「不,一维,你不要拿那个给我看,否则我以后答应了你岂不会以为我考虑的是那个盒子而不是你本人?」出了口马上发现说错话,脸色像寿司师傅在板前用喷枪炙烧的大虾。一维笑笑没说话。既然妳以后会答应我。既然妳改口喊我名字。他收起盒子,伊纹的脸熟了就生不回去了。
真的觉得心动是那次他台风天等她下课,要给她惊喜。出学校大门的时候看到瘦高的身影,逆着黑头车的车头灯,大伞在风中癫痫,车灯在雨中伸出两道光之触手,触手里有雨之蚊蚋狂欢。光之手摸索她、看破她。她跑过去,雨鞋在水洼里踩出浪。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早知道……我们学校很会淹水的。上车以后看见他的蓝色西装裤直到小腿肚都湿成靛色,皮鞋从拿铁染成美式咖啡的颜色。很自然想到三世因缘里蓝桥会的故事──期而不来,遇水,抱梁柱而死。马上告诉自己,「心动」是一个很重的词。很快就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