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们围在一起吃蛋糕,好像彼此生日还从未这样开心,一维哥哥谈工作,上市她们听成上菜市场,股票几点她们问现在几点,人资她们开始背人之初、性本善……她们喜欢被当成大人,更喜欢当大人一阵子后变回小孩。一维哥哥突然说,思琪其实跟伊纹很像,妳看。的确像,眉眼、轮廓、神气都像。在这个话题里,怡婷掉队了,眼前满脸富丽堂皇的彷彿是一家人。怡婷很悲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孩都来得多,但是她永远不能得知一个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歛首的心情。
升学的季节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选择留在家乡。刘妈妈和房妈妈讨论送怡婷和思琪去台北,外宿,两个人有个照应。怡婷她们在客厅看电视,大考之后发现电视前所未有地有趣。刘妈妈说,那天李老师说,他一个礼拜有半个礼拜在台北,她们有事可以找他。怡婷看见思琪的背更驼了,象是妈妈的话压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语问怡婷,妳会想去台北吗?不会不想,台北有那么多电影院。事情决定下来了。唯一到最后才决定的是要住刘家还是房家在台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尘纷纭,在她们的小公寓小窗户投进来的光之隧道里游走。几口纸箱躺着,比她们两个人看上去更有乡愁。内衣裤一件件掏出来,最多的还是书本。连阳光都像聋哑人的语言,健康的人连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认。怡婷打破沉默,像她割开纸箱的姿势一样,说:「好险我们书是合看的,否则要两倍重,课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静得像空气,也像空气一样,走近了、逆着光,才看见里面正摇滚、翻沸。
妳为什么哭?怡婷,如果我告诉妳,我跟李老师在一起,妳会生气吗?什么意思?就是妳听见的那样。什么叫在一起?就是妳听见的那样。什么时候开始的?忘记了。我们妈妈知道吗?不知道。你们进展到哪里了?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天啊,房思琪,有师母,还有晞晞,妳到底在干嘛,妳好恶心,妳真恶心,离我远一点!思琪盯着怡婷看,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哭到有一种暴露之意。喔天啊,房思琪,妳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师,为什么妳要把全部都拿走?对不起。妳对不起的不是我。对不起。老师跟我们差几岁?三十七。天啊,妳真的好恶心,我没办法跟妳说话了。
开学头一年,刘怡婷过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个劲地哭。隔着墙,怡婷每个晚上都可以听见思琪把脸埋在枕头里尖叫。棉絮泄漏、变得沉淀的尖叫。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不是一个爱费兹杰罗,另一个拼图似爱海明威,而是一起爱上费兹杰罗,而讨厌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样。不是一个人背书背穷了另一个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记同一个段落。有时候下午李老师到公寓楼下接思琪,怡婷从窗帘隙缝望下看,出租车顶被照得黄油油地,焦灼她的脸颊。李老师头已经秃了一块,以前从未能看见。思琪的发线笔直如马路,彷彿在上面行驶,会通向人生最恶俗的真谛。每次思琪纸白的小腿缩进车里,车门砰地夹起来,怡婷总有一种被甩巴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