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彪《难言之隐》在线欣赏:第一部第二章
一、难言之隐
杨景丽想回家好好地睡一会。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累,她脱下外衣歪在沙发上。这是很好的季节,穿外衣不穿外衣都不冷不热,在室内在室外也都不冷不热。沙发是乳白色的,组合式的,中间横的,可以并排坐二人,两边直,可以当床,一边可躺一人。沙发围着一个玻璃茶几,两边直沙发上都有一只厚枕头。杨景丽双手反垫在枕头上,头枕在手掌心里,有一种舒筋畅骨的惬意。这样一睡着,至少可以眯上两小时。这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小区,住宅可以说是全封闭的,里面是百分百的私人空间,身心是不会有任何干扰的。但她没有很快睡着。她枕着手掌仰着。眼皮下羊毛衫里的胸脯向两边铺展,让她感觉别扭,一下就想到做爱上面去了。她做爱就是这么躺着的,邱林总是说她是淑女型的。有次她回马一枪:“你体验过多少开放型的?”那以后,邱林再没说过型不型的话了。怎么想到这种事上了?她心里问自己。以前她思想也偶而涉及到做爱,但她毕竟是公务员,人民公仆,不应在庸俗的事情上多想,她认为做爱是俗不可耐的事情。今天不知怎么搞的,她离退了,算是普通人了,思想也像脱下制服的法官进入了娱乐场所。
四十多岁的杨景丽至今还是公认的大美人,与思想的轻松和生活的滋润分不开的。杨景丽二十多岁就在上城建筑领域里那些单位上班,不管临时的还是正式的都在事业单位。她呆过的那些事业单位都不是决策单位,无甚财力物力,因此无甚风险,因此足以让她无忧无虑。杨景丽从未担任过主要职务,也就更轻松清闲了。现在的一把手职务,她没有任何心计和觊觎,但却得到了。可以说她生活得一直心气坦荡。乌龟长寿,是因为目睹情侣被蛇占有还心气坦荡。相对乌龟那样的寿命,四十多岁还说不上年轻,应该说年少了。因而,她给所有人的印象都很年轻。在影响人生的七情中,她有的只是喜乐,很少哀忧惊恐。要说忧烦,马小牛的人民来信,恐怕是她婚后有数的几次忧烦之一。她脸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时间都挂着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惬意。这可以看成她脸上至今没有出现一道皱纹的原因吧。当然,邱林对他的感情专一、坦白,也是她美丽的又一重要原因。她一生好像只流过一次泪,那是她由少女之身变成少妇之体的夜晚的事,而就是那一次流泪(谁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兴奋的泪水),也换来了丈夫专一、坦白的爱情。邱林见她泪流满面,不顾寒冷赤身裸体跪在水泥地上,坦白地告诉她,他已不是红花男子,在中专院校读书的时候已破过童身,但那个叫秋月的女同学绝对不是处女,后来认识的红云也不是处女,他也曾主动向她坦白交待与镇长的女儿张彩霞的关系,张彩霞也不是处女,但她们都一再表白自己是处女。他弄不懂社会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邱林还坦白地说,“我以为你也不会是处女的。”可杨景丽偏偏给了他处女的胴体,因此换来丈夫对她的专一和坦白。邱林说:“从今以后,我每一滴精子都是你的。”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再没与任何女性有过儿女私情的意思,还把他认为有那种意思的女性的信件、传呼、短信都给她看,再后来还叫她直接接那种女人的电话。这样时间一长,邱林身边应当不会有别的女人了。在一丈夫以内不夫,男人有钱就坏,谁没有一两个情人的现今社会,杨景丽连丝毫的家庭忧虑都没有过,好像与衰老的先决条件无缘,还常常得到丈夫每一滴精子的滋润。她至今面色红润,是经常做爱经常血液加速循环的结果;她至今胸脯丰挺,是丈夫在给她爱的滋润的同时,吸吮和按摩使之经常大量充血的结果。两年前,她在送女儿上大学时,有的教授都当她们母女为姐妹,闹出笑话。
今天这种睡不着觉的情况真的是没有过的。今天这么想到做爱方面的事也好像没有过的。她在这个沙发上做过两次爱。一次是一年前的一天中午,她收到马小牛的人民来信后,想给镇里打电话,那对她来说就是一个电话的事。但年头年尾叫忙的邱林那天偏偏在家。她就想先与邱林说一下,以免他知道了误会。但她得讲方式。她挨到邱林身边说:“倘如有那么个人,也认识你,今天有实际困难,找到你,你说要不要帮一下?”
“给他钱,什么都解决了。”
“话不能这么讲,有的人可能就不为钱。”
“还有不为钱的实际困难吗?如今政府救济百姓,都赤裸裸地给钱,还放电视一张张数给人看。慰问信都不写了。你那个精神的东西,虚的。我们工地的民工——”
杨景丽不想听下去,她把手放到他胸脯上,望着他,一边想我该怎么说才合适到位呢?她的亲呢的动作显然让邱林意外,他把眼光从电视上移向杨景丽的脸,杨景丽一向带有微笑的脸这刻显示出颦容,结婚以后,邱林好像没有见过杨景丽的颦容,他想起婚前的杨景丽。他说“我说错了吗?”又说,“你遇到什么事了?”
“单位上的事,有个人写人民来信——”
“想办法给点钱。你看电视上这些象棋大师,没奖金会这么绞尽脑汁吗?又不是自己的事,这么愁眉苦脸?”邱林说着,就把愁眉苦脸的杨景丽抱住了。他妻子就是心地善良,一颗菩萨心肠,为人家的事牵挂。他把她压在沙发上了。她说别别,去房间吧。邱林问为什么去房间呢?她说人家看到——他说这会有人看到吗?她环顾四周,无语。他说还要去房间吗?她说随你。
杨景丽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感受,真的很奇怪,她太快活了,这并不是说平常做爱就不快乐,但那次她就像得到了想望已久的东西,了却了一桩夙愿。
第二次在沙发上做爱是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那晚她还在县电视台上看到自己的形象,她陪同包书记到一个有名的企业检查工作,还有沾沾自喜的感觉。邱林回家了,坐在她身边,问明天干什么呢?对这种很平常的问话,她也就很平常地说,配合县委搞某某活动。邱林说经常搞这样的活动,你不觉得乏味?她说有什么办法?上面要求的,捧人家碗受人家管。邱林说,你不捧人家碗还不行吗?退休吧!当家庭主妇。她说那你养我?邱林说,就算养你也不成问题呀!何况你是不用养的,你办了退休,不用上班,工资照拿,一分也不会少的。杨景丽就扭头看邱林,你说真的?邱林站到她面前,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真的,退了吧!杨景丽还在疑惑着,邱林贴着她坐下来,伸进一只手到她的内衣里。杨景丽的胸脯对丈夫永远有吸引力。她也永远没办法拒绝丈夫的要求。接着他们倒在沙发上。她当时愉快地想,至少退休后时间充裕,轻松自在。
她没想到真的退休了,又一丝不轻松不自在了,这么好季节,这么静的环境,连觉都睡不着。
睡不着就得想事情。她又想到上午的事情。那个副镇长怎么说到马小牛参与普查的事?她算了一下,那个副镇长三十年前可能就在溪洲乡当干事了,但他为什么不认识我呢?难道我这个普查起家的乡统计员没有他马小牛出名?她从副镇长的眼神看,好像他在有意回避了什么。这也是她有所顾忌的原因。看来,这次对人民来信的问题,也会不了了之的。
主要是自己退休了,有些话不好说,就像越俎代庖,只能隔靴搔痒。她一个个回味着那些人的态度。杨景丽坐了起来,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她认为没有说错什么。她的话回避了镇长的锋芒,应该是有分寸的。镇长说马小牛不出去打工,拖了乡镇经济的后腿,是站不住脚的,谁说过农民一定要外出打工,才能发家致富了?就算他镇长的话有道理,那又是什么原因至使马小牛不能外出打工的?他的父亲是为什么丧失劳动能力的?作为一镇之长,难道胸中没个数吗?她的讲话没有说明这点,只驳斥了副镇长和教委主任的观点,还不是因为顾了他镇长的面子,希望有一个相对妥善的解决方案出台?可是那个黄家禄却把事情留到吃饭时“边吃边谈”,结果却只字不提,她觉得被愚弄了。
杨景丽不想被愚弄,抓起茶几上的电话。
高扬很快接了电话,问有什么指示,杨景丽说,家庭妇女了还有什么指示呀。话一落音,她又觉得荒谬了,没指示打什么电话!就赶紧说,今天中午你没喝酒是为我开车,我很感动,没什么别的事。高扬说,噢,本来就不能喝酒的嘛,主任您不必这样说。杨景丽说,你上班啦?她好像很羡慕似的。高扬说没呢,下午单位又没什么事。杨景丽说上午的事,你认为镇里会重视吗?高扬说,不管它了,又不真是包书记交给我们的任务。我们去了,也算对得起天地良心了。杨景丽说,看来你没兴趣烧第一把火了?别忘了,这是你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呢格格。高扬停了一会,主任您就为这个呀?杨景丽说不不,这事与我可以说毫无关系。我都退下的人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只是一个人没劲,又睡不着,才打电话聊聊。杨景丽很想解释得清楚一点,没等高扬回话,又说,我是说邱林今天外出了,我又不用上班,一个人在家真的没劲,才打电话给你。杨景丽对这个解释显然更不满意,几乎抢着又说,主要是退下来了,空虚了,就看你一把手的了。高扬说,噢,对了,车上有袋水果,是司机带回来给您的,忘在车上了。杨景丽说,谢谢了,就这样,挂了啊。
放下话筒,杨景丽把电话机竖立起来贴着看打了多长时间,然后又躺了一会,坐起来,拿过床头的包,漫无目的地翻着。手抽出来时,指间捏着马小牛的信。
这封信本来是交给了黄家禄镇长的,吃饭时,众人都离开会议室,信还在桌面上。杨景丽随大家一起走到门口,又转回去收了这封信。
信像散文一样,文辞优美。他还是那个性格。杨景丽读出了声音:
尊敬的县文明办:
我是溪洲镇溪洲村东一村民组村民马小牛。我怀着激动的心情严肃认真地给你们写这封实事求是的信。
杨景丽哽住了。信已经很旧了。现在的人民来信,一般都是电脑制作的了,可以印发许多,天女散花。这份信是手写的。是圆珠笔写在一般店里都能买到的那种双线横格纸上的。字写得很认真,一个错别字都没有,一个错误的标点都没有。这样一笔一划地写信,究竟能写几份?投几份?得花多少精力?马小牛真的连打印一封信的钱都没有了?一个成绩优秀,好善乐施的人,居然活到这种地步。这都在于他那次没有考取吗?倘若他考上了,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与我有关吗?她莫明其妙地笑了一下。
可不知怎么搞的,在机关工作惯了的杨景丽总是出现心口不一致的情况,她嘴上笑了一下,心里却没笑一下。她心里在想,马小牛没有考上,她是有责任的,他们是一道去中考的。本来学校统一安排考生在开考前一天到县城的,马小牛说,早去县城要多用钱,再说许多人在一起不利于复习,反正下午开考,当天去来得及。她也就要与马小牛考试的当天一道去县城了。在河那边的小站前面等车时,他们看到一个农民拖着一板车麦桔爬坡。板车速度像蚂蚁,形状像大象。蚂蚁还没上坡,大象就翻倒了。大太阳下,老农民一脸汗珠坐在地上。马小牛一声不吭到圩堤下面,帮老农扶起板车,又一捆一捆码麦桔,她也想过去帮忙,但车子进站了,她上了车。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场面。马小牛听到喇叭向车站奔跑,蓝布书包在胯间混乱地跳跃。马小牛没跑几步,书包带子断了,书本散落一地。他转回去捡着书本,他弯下腰,她在座位上贴着玻璃看,看不到他手脚,只看见背,背隆得很高,浅灰的褂子被太阳晒湿一片。她在溪洲镇小会议室陈述马老二受伤的经过时,突然想起了马小牛这时的样子,就用在他爹马老二身上。反正又没谁在场。她有夹尾巴的本事,也有发挥的才能。她编造形象要打动人,要人家相信。她那时对马小牛已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了。恋爱及新婚燕尔时期,邱林总是冒出一句,马小牛是你的初恋情人吧?对此,杨景丽没回过嘴的。这不光是邱林仅仅轻描淡写地说一下而不认真追究,主要是她不感到冤枉,虽然她到退休还不清楚情到什么程度才能算情人。如看着马小牛搂起书本书包,继续奔跑,朝车站奔跑,可客车还是开动了。马小牛撵了一截,没撵上,又返回去帮老农推板车了。那天下午的考试他没有赶上。这也是杨景丽一直耿耿于怀的。她如果叫车等一会,车子可能就等了,但车上那么多人,又都在急急地催促,她一个女孩家,怎好大喊大叫?不过我认为很快会有下一班车的,后来她这样减轻内疚。
那次考试成了决定三个人命运的分水岭。邱林考上中专,杨景丽考上高中,马小牛回家子承父业修地球。马小牛虽缺了一门没考,距中专录取线也只差三分,他考上的是重点高中。初中老师过河到溪洲村,要马小牛再读一年初三,学校不收任何学费。但是命运就是命运,马小牛复读没有结束,他父亲在建新校舍时摔成重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