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谁知我心
县里、镇里、村里的领导在村部热闹地坐了好一会,杨景丽没听到任何人说到人民来信中提到的事。她听到的除了怎么集资就是怎么搞钱,没有一个人提到集资的目的,也许钱没到手,谈集资目的为时尚早,但集资目的对杨景丽至关重要。马小牛在来信中说得很清楚,他爹是为建校舍摔伤的,现在学校卖掉了,不能没一点补偿。至于教育设施,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这群家伙(她头脑里突然冒出了这个词)绝对没有一个人考虑到马小牛的爹。而她自己是不会说出来的。她不想听“家伙”们扯淡,就说有点事,先离开了。镇领导听杨景丽说有点事,都笑着点头,“您忙您的去吧!”心里都乐不可支。基层公务员不好当,夹住尾巴,人性磨灭,好不容易下来放松一下,看更基层的人夹尾巴,有县里的女领导在场,还不憋死人?高杨也说:“主任您忙您的去吧!”杨景丽走了,他也好放手烧第一把火。
在溪洲村,杨景丽有两个角色要当,一个是儿媳,一个是女儿。她先到婆家做了儿媳,看邱林的父母,再到娘家做女儿,看自家父母。婆家娘家两个若即若离的自然村之间已新修了笔直的泥土马路,从婆家出来,在马路上没走几步,她的皮鞋转上一条弯曲的小路。前面是她还很熟悉的变化不大的村子。
穿过几栋小楼,拐过水泥砖院墙,她看到熟悉的矮屋。屋前面,一个老人仰在靠椅上看报纸。她能认出那是马小牛的爹,但老人脸上白净,还能坐得住,这样的身体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从那封来信中猜,马小牛的爹肯定卧床不起。
她先说了自己的名字,老人记起来似的,笑着。
她就像还要做一个什么角色,自己端板凳坐下。
“老人家身体还好哦。”她说。
“就是身体好,才害死小牛了。”
“话不能这么说呀。”
“想想,三十年了呀,小牛每天给我揉背,早一遍晚一遍,要不我还不早走了,哪来今天?他把我揉成这样,能吃能喝,却又不能下地做事,还不反害了他?”
“话不能这么说,就算您能下地,现今靠种地也发不起来,再说您年纪也大啦。”
“现在年纪是大了点,不过二十年前,种地是能发家致富的。小牛当光棍,还不是我拖累的?”
“话不能这么说。”
“我说的是真的,他现在还想着一个人,就因这家穷,才不好说出来。他不说我心里也清楚。不信你看。”
老人一个人孤单得烦了,有人拉家常,兴致特好。他撑膝站起来,不用拐杖,扶墙慢慢地进屋,到马小牛房间,拿出一叠纸包着的几本塑料壳本子,打开一页给杨景丽看。
“好像是外国名字。我也不懂,他怎认得外国人呢,我又不敢问他,伤他心。”
看那本子,杨景丽脸一下热了。那是一则日记,明显表露出对一个姑娘情真意切的爱慕,主要又因为家庭环境,不能向女方表白,其中写到他父亲的身体状况。那个姑娘是三个字母代替的,虽没写真名,杨景丽一看就知是谁。
三个字母是YJL。
杨景丽还想翻看,老人说:“不能看多了,我还要把它们包好摆到那里去,不能让他知道了。”
包日记本的是几张普查表,杨景丽熟悉那种普查表,上面的字好像还是她填写的。她做出认真包日记本的样子,琢磨那些表。有一张就是她留在他家的。上面铅笔字迹虽有些模糊,但一张表的空白处的字还清晰可辩:“出来谈谈好吗?”下面圆珠笔字迹更清楚:“有什么用哇!”看得出是后来加上去的。
“这个马小牛呀。”杨景丽心里说,可是说出了声音。
“就是呀,”老人说,“只怪我连累他。”
他们又坐下。
“您识得不少字呀。”杨景丽说。
“还不都是小牛教的。他讲我一个人躺家里急呀,就教我他念过的小学书,后来弄许多报纸给我看。现在边看边猜,我也晓得些家事国事。家事国事,事事关心。”
“关心关心。”杨景丽学着,差点笑出声来,您看报纸消磨时间还讲得过去,国家大事要你关什么心?我这么说人家也会笑我的,不过见老人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是说,“这是这是。”
多少年了,这里还是老样子。她眼光穿过昏暗的堂间能看到后面的灶屋,漆黑的饭桌。在那个饭桌上她写过多少作业,问过马小牛多少题目。她有过超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思。有时,她晚上写好作业回家,马小牛的爹还送她回家。那时在路上,她甚至想到过以后会叫马小牛的爹是“爹”了。有一回马小牛的爹端凳给她坐,她说“谢爹了”,那不光是礼貌,已是某种心情在流露了。她最终成为邱林的妻子,她并不承认看中邱林吃皇粮,可以使她过上安稳又不晒太阳的日子的结果。要不,她也不会专心致志从乡政府赶回去,要与马小牛深入地谈谈。当时她没想到马小牛已与另一个叫季月的姑娘在一起了。在那样一个月白风轻的夜晚,竟让当乡普查统计员的她一个人走在回家的乡间小道上。这情形是她曾经感伤过的,她还想起在普查表上留言的那个夜晚,她也是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路上。那晚分明没有丝毫的风呀。那晚她在路上听,前后都是自己脚步的回声。她就要进自己的村子了,她站住,她不相信他分明看到她的留言还会不来。她不用眼睛看,她用耳朵听,她听啊听,听到噗的一声,又噗的一声,声音原来响在自己的胸脯上,是眼泪穿过面颊落下来,落在鼓鼓的胸脯上了。邱林就不一样。她第一次到乡政府邱林宿舍送统计表给邱林看,邱林就抱住她,虽然她犟掉,骂邱林流氓,甩手出门,但一会邱林追出来,“我来送送你。”她一下又有了被疼爱的感觉,那一夜都没睡着。
现在,面对最有可能叫爹的老人,她不能叫爹,只能叫马小牛的爹,叫老人家。
她还想多坐一会,坐着就得说些话,就说,“马小牛有孝心,是您的福气。百善孝为先,马小牛会有好报。”
“什么叫好报呀?报纸都说,人到他那个年岁,该得到的就得到了,得不到的,那就难啦呀。”
“这不,村里正在集资修路,国家还会拨款下来,到时叫马小牛承包,比种地会好些的。以后他也会越来越熟悉建筑行业,他还可以承建更大的工程,挣更多的钱。“杨景丽说,她想先安慰老人,但话一出口,又觉失言了,怎么能随便说出这种八字不见一撇的话呢?
杨景丽的话,让耳聪目明的老人感觉到希望,“会有这样的好事?一会他回来,不知有多高兴哩!”
“他不是打工去了吗?怎一会就回来呀?”杨景丽好像随便地问了句。
“他是去年村子破圩进水后出去打工牛的,昨天他回家了。”
杨景丽是听说马小年在外打工才来看看老人的,要是知道马小牛回家,她是不会来的。她不可能让人家知道她的思想。
这种场合见到马小牛会怎样?她一点准备都没有,她可是有身份的人,她得赶紧离开。
告别老人,杨景丽急急地走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一个人安静地又想,是不是走得匆忙了些?她想,看到马小牛的日记,知道了他的真心情,怎反而又怕见面了呢?我今天来动员集资,他昨天从外面回来,这其间不会隐含什么天意吧?她想我怎么这样想事情了?她脸上一阵发热,继而浑身发热。我都退下了,还管那么多干嘛?她好像这次来不光为集资,应当还有别的吧,是不是包括想见到马小牛呢?可是,如果真的是什么天意的安排,那他今天怎又不在家?